岐舌
welttheater
微博同名@岐舌
 
 

[无授权翻译] Movements of the Infinite / Namgi

标题:Movements of the Infinite

作者:themarmalade

原文:works/16059371


01.


因此,那义士会记住一切;不过,那记忆完全就是痛苦,

而在他的无限弃绝当中,他却与存在相互和谐。

——索伦·克尔凯郭尔

 

“愚蠢而难以忍受的小行星。”闵玧其在割开磁铁似缠绕上自己小臂的藤蔓时抱怨道。每一寸被叶片刮过的肌肤都起了皮疹,但外星生物很快就只留下瘙痒知难而退了,它们并不想被镰刀拦腰砍断。

闵玧其用力挥了挥手,蜿蜒的树枝在搭上来访者前就不得不退怯了,桃心形状的叶片羞答答地躲了回去。闵玧其的脸皮很痒,他想腾出手挠几下,但他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是一场从遥远银河的另一端一扇本已报废的传送门开启的宇宙跋涉,漫长的整整两年里他从错误率百分之八十的数据中整理出了进路,而此刻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挣扎着克服脱水带来的疲乏与无力。飞船的净水器两天前报废了,他也没有足够的燃料回到母星,但闵玧其的双脚确实踏上了这方土地,这是一颗葱翠而光怪陆离的星球,延展的藤蔓环绕着他的身体。

万幸的是这次他没有搞错降落点,至少他希望如此。闵玧其的线人发誓这就是那颗“先知”所居住的星球,甚至提供了具体坐标来指引他穿过雾霭笼罩的大气——但学乖了的宇航员已经不再相信誓言了,一而再再而三的信息偏差早就使希望麻木隐去。

一根树蔓在闵玧其放空的时候偷偷伸出小手拍了拍他的后颈。“操!别缠着我了!”他拿着镰刀小孩子似得到处乱砍,瘙痒却已经烧上了他的咽喉。正当他转身想确认背后的情况时,一个陌生人的胸膛狠狠撞上了闵玧其的脑袋,他很确信此前那里空无一物。

闵玧其的镰刀不知为何突然掉到了地上,上一秒还如日中天的太阳也不知何时悄悄沉入了地平线。睡去的藤蔓们无精打采地挂在树上,闵玧其深吸了一口气,他跌跌撞撞地朝后退了几步。毫无疑问那个男人就是“先知”,可怕的能量场正环绕着他的躯体。但当闵玧其与男人四目相交时,他看到他浅褐色脸颊上有一对和善而谦逊的酒窝,“先知”的眼中莫名闪过了一瞬难以捕捉的悲哀。

 “闵玧其,”男人迟疑地说,用的是人们揭开真相时的语气。他的声音很轻缓,似乎是想安抚闵玧其眼中的恐惧,“我只知道一个名字,我还想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情。”

闵玧其发现有一只小小的生物正在他的指尖跳舞,灵活地在手指的缝隙间钻来钻去,他一时失去了言语。“你在干什么?”闵玧其问,他瞪大了眼睛,不想错过它神奇的一举一动。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都已经抵达这里了?”他似乎有点失望。

“没人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你干了什么。”

男人闷闷不乐地低下了头,悲伤沙哑了他的声音,“那只是个意外。”

“好吧,他们可不认为整个太阳系在一夜间消失是什么意外,”闵玧其说,他跟着晃动的密林微微点头,它们正舒展着缓缓辟开一条小径,“我只是服从命令来这里送你下地狱。”男人的微笑看起来很寂寞,闵玧其感觉有些糟糕,他讨厌悲伤,这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所应具备的感情。

闵玧其不会认为偷鸡摸狗是“糟糕”的行为,毕竟他工作时间的一大半都是在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但这个订单的赏金是天文数字——一位“先知”毁灭了整个行星轨道,闵玧其无法自拔地痴迷于这个危险的故事,他花了整整两年试图洗刷道德的愧疚,他在脑中将这位“先知”描绘成杀人如麻的终结者,为自己的谋杀正名。而现在,他面前这个孩子气、过分坦诚而柔软的人类已经吞噬了一切所谓胜利的快感,他小动物似得望着闵玧其,眼神湿漉漉的,“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可以。”闵玧其咕哝着躲开了视线,他必须这样做来持存杀心。

“我叫金南俊。”

他的声音就像日出时一束温暖的火,从脚趾尖点燃了闵玧其的身体,“金南俊,”他重复了一遍,还是这三个音,言辞中的感情却微妙地不同。“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他试探着问。金南俊的瞳仁里一瞬曾有希望的光,可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却始终是悲伤的,“你愿意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吗?一会儿就行。”

闵玧其匪夷所思地盯着他,“我是来杀你的。”他提醒道。

“嗯,我想你是指从这一存在形式中脱离,”金南俊指正道,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对我而言不存在真正的死亡,但我会怀念着这尊躯体。它有很多缺陷,但我能从它的瞳孔里看到世界……”金南俊放任思绪漂流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地轻击虚空,凝视着闵玧其的眼睛里沉眠着不息的梦幻,“无论如何,”他呢喃着安抚这具或许根本不属于他的肉身里骚动的恐惧,“我叫金南俊。”

“在我的预言里,我们共享了一些瞬间。”金南俊突然笑了,他看上去很幸福,“这些幻想是美好的,就像真实存在的记忆。世界或许只是一个瞬间,眼睑翕动时它偷偷消失,睁开眼眸看见的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眨眼的几秒间金南俊排列着词语,他开玩笑似得微笑,闵玧其却觉得一记惊雷击中了他的身体,他的指尖闪过一阵战栗。“但我还是想用它去感受这个世界,在你摧毁这尊躯体之前。”

“你想感受这个世界?”闵玧其紧张地松了松肩膀,将冒起鸡皮疙瘩藏在长袖底下。

“我想品尝与你共处的滋味,哪怕一个瞬间也好,这具肉身还是太少了。”

“你想问什么太少了?”金南俊读懂了闵玧其的想法,他抢先一步说出了潜台词。闵玧其有点想吐,但男人只是笑着继续,“有朽的肉身能给予我的体验还是太少了。就天文学理论而言,我其实无法以这种形式存续。”他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闵玧其,人类。

闵玧其不知道自己为何坐立难安,理智劝他在尖叫着逃跑与完成工作间二选一,他不想这两年半的苦工就此白费。丛生的杂草在金南俊悄悄靠近时纷纷温柔地弯下了腰,一棵,两棵,直到他离杀手近得足以一击毙命。“就一会儿,好吗?”金南俊试探着伸出手请求道,软软的手掌朝向闵玧其。

然而闵玧其却害怕这双手,他知道自己不着边际的臆测很愚蠢,但他怕金南俊掌心会将一切物质烧作灰烬——他纠缠的指间或许藏着一个空虚的世界。可是当闵玧其羞怯地伸出手时,一切危险的猜想都没有发生。星球孤寂的太阳再次从地平线沉沉升起了,他搭上了金南俊的掌心,“我有治红疹的药。”金南俊笑着说。

其实闵玧其已经快忘记他瘙痒的皮肤了,“当我上次去交易中心时,我去交易——”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组织言语,他紧紧扼住失控的喉咙试图找回逻辑,“我是想说——”金南俊又靠读心术抢了他的话,那双奇迹的手在此间偷偷移开了,“我他妈想说什么来着?”闵玧其叹了口气,丢失的话语却转了一圈重新回到了理智身边。

“非常抱歉,”金南俊的道歉很真诚,“我已经太久没有触碰过谁了。我能再试一次吗?我会更小心的……”

金南俊又磕磕绊绊地伸出了手,他很害羞,“可以,当然可以。”闵玧其回答道,他甚至愿意卖掉自己的飞船来换取再一次触碰绝对的机会,尽管恐惧一直主宰着他的身体。

“——你准备杀了我吗?”金南俊试探了很久,闵玧其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觉得神话里的塞壬蛊惑了他的心。

“天哪!你是想说这件事吗?”金南俊朝他腼腆地笑了笑,“我不会这样做的,为什么我要杀了你?”

“因为我的任务是消灭你?”闵玧其说。

“好像确实如此,”金南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调皮地单脚跳过了一颗泛着微光的圆石,然后稍显惊讶地停下了脚步,“你看!这儿有一只可爱的小鸟,在这颗星球上它们是很罕见的东西。”

闵玧其朝着金南俊指向的地方跟了上去,他在左侧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只宝蓝色的鸟,蓬松的羽毛覆盖着它优雅舒展的长颈。金南俊停不下来的手又开始到处乱碰了,他轻触着闵玧其手腕凸出的关节,而下一秒杀手就与鸟儿交换了意识,它穿梭在草丛间寻找着昆虫和种子,小心翼翼地观察身旁那两个庞大的人类。他们没有恶意,闵玧其敏锐的动物直觉告诉它,凉凉的野草蹭着它的小爪子,上面覆盖着薄薄的鳞片。

过了几秒闵玧其的意识又飞走了,他突然两眼一黑双膝着地,鸟儿则扑腾着回到林间。金南俊手忙脚乱地凑到了他身边,“很抱歉,我又……”

一片寂静中闵玧其听到了自己抽泣的声音,豆大的泪滴止不住地从他的脸颊滚落,他无法停止颤抖的身躯。一切都太美了,正如金南俊所言,这一秒是渺小的人类在宇宙中永远无法触及的崇高,他的灵魂在一瞬间溜进了一只鸟的身体,这是一个独特而全然不同于他的存在,不可能性使闵玧其的骨骼阵痛,他出于本能而战栗。在另一种生命里闵玧其证实了闵玧其的存在,这个三个字的名字,他自己。他主体的界限比他所知的要更广阔,这就像是创世神再一次捧起了泥土,心脏跃动在新生的胸腔里。

这一切只是一只鸟平凡无奇的生命里的一个瞬间,但这个瞬间里,闵玧其遇见了比上帝的一瞥更轻柔的空虚。他放任金南俊背着他走完了剩下的路,他让泪自由地滴落在男人的后颈。闵玧其已经觉得累了,但他却止不住落下的泪水,他想放声大笑,想让存在温柔地淹没自己。

 

当闵玧其冷静下来时,他的手中握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泪水已经平复为轻轻的颤抖,他发现自己坐在在一间乡村小屋里,结构的一半是废旧的宇宙船,另一半是浅白色的木材与随意拼凑起来的家具,壁炉里生着火,长相奇怪的毛绒生物偷偷躲在他身旁的椅子里。金南俊不久就捧着一个装满了乳霜的陶罐从另一间房里走了进来,他跪在闵玧其跟前小心翼翼地帮他涂抹药膏,指尖从脸颊触到耳廓,从手腕移到脖颈。“这样应该会好一点。”他轻轻说,把盖子扭了回去。

闵玧其疲惫地看着金南俊,他哭累了,“你是神吗?”他声线嘶哑地问。

仅一句话就让金南俊的眼眶莫名充满了泪水,“我不是,尽管他们想这样做。”他强颜欢笑地回答,但泪滴还是掉了下来,“我可以让你看一下我的能力,但比起词不达意的描述我更想让你亲身体验……我可以做吗?作为此前的补偿?”

金南俊跪坐着将双手搭上了闵玧其的膝盖,呀点了点头,他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壁炉里的火焰闪烁了一下,温暖的热量从陶瓷杯延传导到了闵玧其的手心,好像这份温热是他所曾握住的事物间最珍贵一样的东西。

“你害怕我吗?”金南俊悄悄地说。他皱了皱眉,他能理解这一切,他甚至在闵玧其能做出回答前就藏起了悲伤的表情,“我可以把手放在这儿吗?我想这样亲身感受你。”

闵玧其听懂了金南俊的深意,方才他已经有幸瞥见了他的世界。一阵欢欣从他们轻触的指尖漫延开来,火从另一个陌生的灵魂里来到闵玧其的身边,它柔缓地探索着,在他的灵魂里造出奇迹。

“你可以把手放在这儿,”闵玧其说,“我并不害怕你,我只有拥有恐惧。”

他们之间有几秒寂静,闵玧其听到了金南俊贴在他大腿上的脉搏的声音。“你在说谎。”金南俊和他同时说,闵玧其有些局促不安,他紧张地笑了,“我想我只是害怕自己会恐惧你。”

“我的故事可能会让你更害怕,我想先提前道歉。你能陪伴我直到恐惧消失的那一刻吗?”金南俊羞怯地问,他知道这是个多少过分的请求,“其实我并不是神明。我作为人类出生,小时候指甲里满是贪玩弄上去的泥土,我尝过学校里难吃的鸡肉三明治也亲吻过男孩子,我还记得他满是花生酱味道的呼吸。直到十一岁时我接受了标准智力测试,我的共情指数大幅超标了。你的星系里有这种测试吗?”

闵玧其点了点头,他坐直了身体,“我的客观理性指数很高。”

金南俊无疑被他的回答逗笑了,“之后他们把我带去了一个特殊基地,那里收容的都是与我向类似的孩子。他们教授我们关于法则的知识——不,是我教他们,也不对,是他们观察我执行这些法则,为了观测他们把我房间的门都拆了……”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金南俊的眼睛张得很大,仿佛迷失在记忆的海里。闵玧其悄悄抓住了金南俊的手腕,尽管内心深处他依然恐惧。

“从那天起我就成为了某种其他东西,一切存在的事物里都有我的踪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神还是一个没有光源就睡不着的小孩,毕竟他们拿走了我的门,光总在那里。”金南俊的手不知何时从闵玧其的膝头滑落了,他将脑袋轻轻枕上了男人的双膝,“故事就是这样了——最终我成为了一切。他们观察我练习法则,然后他们就能教会其他孩子这些。世间万物本都有一扇扇关上的门,而我不请自来地破门而入,就像被法则打开的自己。”

闵玧其的胸腔开始阵痛,他已经预见了故事的结局。他能感受到此刻濡湿布料的泪水的温度,他温柔地抚摸着金南俊的头顶。

“当我十六岁的时候?我成为了一颗行星,那是它完完全全的存在,甚至包括它与另一颗行星间粒子的间隙。你知道那里总共有多少粒子吗?”金南俊问,“我成为了其中的每一颗,在每一个不同的维度里——然后我成为了太阳,”他徜徉在回忆中叹息,“其实现在我仍旧是太阳,只是此刻它已经死去。”

有一个瞬间,金南俊似乎为悲伤所征服,“从前它们从来只是沉默,但某一天某个粒子突然问我看见了什么,我在那里遇见彻骨的恐惧。你看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我只是试图在为我无限打开的宇宙里寻找一处遮蔽的金南俊——我害怕了,我逃之夭夭丢掉了法则,但我忘记去关上那扇门了,门,它们无穷无尽。”

金南俊坐起了身子,他被悲伤浸润的双眸望着闵玧其,“但我太害怕了,我又想找回那些无名的门,那年我才十六岁,于是我自顾自做了一扇门送给自己。然后存在就这样消失了——我并不知道它们是不可逆地被毁灭,我以为一切不过是关上一扇门而已。观察我的研究员也对此一无所知,直到他们发现机构的坐标系已经不知何时飞跃到了宇宙的另一端;而我也蒙昧地在洞穴中,直到头条新闻滚动播放太阳系被黑洞吞噬殆尽的消息。”

金南俊止不住地抽泣着,属于奇迹那双的手无力地覆上他悲恸的脸庞,“那么多生命,他们还在宇宙中存在着,只是再不可能回到那具肉身的躯体。然后我就躲到了这颗行星上,我不想再成为任何东西了。我猜他们知道这是意外,但你终于还是被派来了,来执行迟到的正义。”金南俊说,无限渺小得令人心碎。

“人类过去犯下的罪孽已经够多了,你消抹他们不是什么问题,”闵玧其低声回答道,他有点恶心。闵玧其知道自己完不成任务了,也许当金南俊再次出现失控的迹象时他会动手,但他从心底否认这种可能性。金南俊穿越了整个宇宙漂流到了这颗人类无法生存的行星,他只想卑微而善良地活着,死亡不该残酷地降临。闵玧其感觉很糟糕,他讨厌这种感觉。

“我不会杀了你。”闵玧其说。

金南俊湿润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思索了一会儿,“为什么?”

“你不是点一点空气就能知道一切吗?”闵玧其闷哼道,他喝了口茶戏仿金南俊指尖神奇的动作。

“你说得没错,”他回答地很认真,“只是那样分析法则需要一点时间,而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原因。”

闵玧其有些局促地搅拌着杯里的茶叶,他盯着壁炉里燃烧的火耸了耸肩,“其实没什么理由,我原本就没打算这样做——只是个意外。人不会因为意外事故而去处决他人,尤其对方已经决定了悔改。真的没什么原因,这样做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但我确实杀死了那些人——人的历史,繁衍的物种,星球的演化,这些法则再也不会以同样的形式出现,这还不能构成惩罚我的理由吗?”

愧疚与罪恶扭曲了金南俊的表情,闵玧其知道他正在等待死亡徐徐降临。闵玧其目睹一个最和善的人以最极端的方式孤立了自己,除金南俊这个存在之外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痛苦,因为没有人能够瞥见他门中的世界。

“不,我不会。”

闵玧其说。金南俊似乎显得难以置信,手指轻轻磨磋着闵玧其的肌肤。他或许在读心,但闵玧其已经不在乎这些了。火焰还在安静地燃烧着,丑陋的小生物旁若无人地睡着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金属房顶上,发出乒铃乓啷的响声。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闵玧其问,他指了指金南俊的指尖。

“啊,”金南俊扭捏地收回了手,“抱歉,我只是出于本能行动,我冒犯到你了吗?”

金南俊的担心比想象中更孩子气,闵玧其差点憋不住笑声,“并没有,只要你不偷看我最让人难为情的记忆。”

金南俊的表情像是被点亮了,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我不会的”,他欢快地说,尽管语气听上去不那么可信。金南俊把下巴枕在闵玧其的膝盖上,他纯真地望着他,闵玧其很想摸摸他的脑袋,将爱带到这个美丽而脆弱的人身边。闵玧其知道这个念头是危险的,至少此刻,他用理智按捺住了渴望。

“你肯定累了,”金南俊说,“但我只有一张床,如果愿意你可以和我挤一下一起睡,只要你不觉得奇怪的话。”

闵玧其一下就脸红了,金南俊的请求太直白了,他很害羞,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为什么你那么想让我靠近你?”

金南俊笑了,他身旁的空气有刚烤好的肉桂卷的香味,“你总是让我想到无限,我喜欢触碰你时美妙的感觉。你是潺潺的流水和老旧的书页,只是错综复杂,像电流过之间。”

金南俊的话随着微风消散在了火光里,闵玧其感到一阵颤栗正席卷过他的手臂与双肩。他其实不知道金南俊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想去理解这个存在,金南俊就像一个解不开的谜,他穿梭在闵玧其交错的脑神经之间。

“真好,”这是闵玧其唯一想得出来的回答,“那我们现在就睡吧。”

 

02.

 

 如果有人钟爱着一朵独一无二的、盛开在浩瀚星海里的花。

那么,当他抬头仰望繁星时,便会心满意足。

他会告诉自己:“我心爱的花在那里,在那颗遥远的星星上。”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

 

在金南俊古怪的陪伴下,两个夜晚很快过去了。没有任何可能的暴/力行为打破了金南俊梦境般柔软的外壳,闵玧其总是观察着他,尽管他说他不会。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甚至当他在切开某种紫色蔬菜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时,金南俊也只是好奇地盯着流出的血液,或许会伴随一声吃痛的呻吟。

根据闵玧其的观察,大多数时间金南俊都在读书,双腿放松地交叉着,手指兴奋地在书页间点来点去。“你知道吗?虚构的角色就像真人一样,”他会在喝完苦柠檬茶后告诉闵玧其,“他们身上也有法则,要是我能打开它们,那就意味着他们就真实存在,你觉得呢?”

闵玧其点了点头,这个想法让他有点毛骨悚然,他在很多恐怖电影和犯/罪小说里读到过类似的情节,“我想出去转转。”他对着一条藤蔓伸进房间的末端说,它蜿蜿蜒蜒地爬出了大门,融进丛林幽谷迷蒙的雾里。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金南俊突然瞬移到了他的身后,害羞地伸手发出邀请,“我会尽量不使用法则的。”

闵玧其将自己的手指与金南俊的缠在了一起,他似乎同意了,“我准备把飞船挪得近一点,我想让它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你知道,捕食者可能会把它当成什么巨大的河马吃了垫饥,外星植物也可能会捆住它让它动弹不得。”

金南俊被他的猜测逗笑了,他玩味地看着嘴角上扬的闵玧其,傻乎乎的笑声像是不属于这颗永恒的灵魂,“你的生活一定很精彩,成天遭遇各种奇怪的事情。”

他的人生确实多灾多难——一年都见不到一次朋友,为了钱或自由在宇宙里摸爬滚打,四海为家最亲近的只有那艘飞船,那是悲惨而粗糙的生活。“我也挺想让你体验一下赏金猎人的日常,不过这不太可能就是了。我这样的人在有生之年能窥见到法则的一角而成为他人其实挺讽刺的,我能适应各种环境,但我从来没有空闲体验自己的生活。我只是活着罢了。要是有机会你可以钻到我的身体里来看看,你就能亲身体味这种感觉。”

他们默不作声地踏过了潮湿的苔藓与百合花田,橙色的花瓣静谧地绽放在迷雾间。金南俊总是顽皮地抠着闵玧其稍稍凹进皮肉的指甲,磨磋他大拇指上生出的老茧。“啊!那艘船真好看!”金南俊对着一件巨大的银色物体说,似乎很庆幸它没有被捕食者或藤蔓染指。

“它没什么好看的。”闵玧其反驳道,他的心底闪过一丝自豪。那只是架由散落在广袤宇宙各个角落里的零件拼凑而成的小飞艇,但它是他的家,是他唯一的伴侣。

“我只有在书读完了的时候才会飞出去,”金南俊告诉闵玧其,“这颗星球的云雾会阻断所有网络讯号,我离不开书,我喜欢手指划过纸面的感觉。”在吐出字句的同时,金南俊温柔地抚摸着闵玧其的手臂,他很好奇自己的肌肤是否就像是他喜欢的书页。“你摸起来也很舒服。”金南俊软绵绵地说,他回答了闵玧其的问题。

闵玧其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梦里,金南俊柔软的声音与轻飘飘的语句让他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你是在追我吗?”闵玧其问,他想辟开他们之间氤氲的雾气。金南俊的眸子里带着笑意,某种甜蜜的情愫藏在眼底。当他们走向飞船时金南俊松开了手,他的指尖轻击着弯曲的金属框架,似乎想要读出其中的故事。

“我得把我的发信器从里面拿出来,我不确定燃料还够不够飞离这颗星球,但我确定这里有足够多的加工原料,我能转化它们。”

金南俊突然笑了,闵玧其不知道原因,他觉得自己的汗毛竖了起来,“你为什么笑得那么邪恶?你是想告诉我这辈子我都别想离开吗?”他紧张地舒缓气氛。

“我的笑声听起来很邪恶吗?”金南俊转过了头,他将身体靠在飞船的表面上,指尖滑过金属面时,他的臂展就像张开的羽翼。

“也不是……真正邪恶的人是意识不到自己的邪恶的。”闵玧其说,恐惧使他有些局促不安。他的话似乎让金南俊伤心了,“谋/杀者的灵魂是盲目的。”他呢喃道。

“你说什么?”

“这是加缪的话,没有真知灼见就不会有真正的善和高尚的爱。”

闵玧其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谋/杀”这两个字让他更害怕了,金南俊却朝他靠近了一步,“我曾经请求你在这里陪伴我一会儿,但你是自由的,我理解你的恐惧,我只是有些伤心。但我笑是因为你并不需要什么发信器,其实你有我就行。”他朝闵玧其招了招手,后者则始终云里雾里。他们在落叶与喇叭花的环绕里席地而坐,金南俊的手指着虚空,双眼凝视着翕动的指尖。

“碳、氢、氧、氮、磷还有锌,以上任何一种元素我都能转化为能量,只是不如你的机器那样高效而已。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我学会了这颗星球的所有法则,我悄悄打开再轻轻合上存在的每一扇门扉。就像你的记忆绵延在空间里那样,我能告诉你所有事物的所在与所是,我的细胞早就融进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

闵玧其吃惊地望着金南俊,金南俊无疑就是神明,他不知道眼前的男人为何否认这一点,“如果你不是神的话,那么神又是什么呢?”

雾轻柔地卷起了风中的残叶,鸟儿在他们的头顶打着圈,像是在拥抱着一片孤寂。闵玧其的面前站着金南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脚下踩着一岁一荣枯的与地球别无二致的土地。也许闵玧其错了,也许金南俊并不能从虚无中造出万物,也许他的存在甚至是有朽的,但全知的权能在他的指尖竟如此温柔,他总是怀着爱去轻触世界隐匿的本质,就像人总是珍惜逝去已久的记忆。闵玧其知道他无法不被金南俊所吸引,他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但那份情愫又占据了闵玧其的心。金南俊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皱紧了眉头,花瓣枯萎在他悲伤的指尖。每一种悲伤在过去都曾经是恐惧,但恐惧源于未知,只是对金南俊而言,宇宙再也会不是某种未知的东西。

“神能认出自己的存在吗?”金南俊问,他望着闵玧其期待着一个回答,但闵玧其给不出答案。只是这次闵玧其朝金南俊伸出了手,他的掌心朝上,当熟悉的触碰划过肌肤时,他知道自己不再恐惧。

 

日复一日的迷雾,温暖但辣口的浓茶,金南俊扫过书页的眼神,还有情节曲折时他弯折的指关节,平庸无奇的陪伴里长相奇怪的小生物已经成了闵玧其的朋友,它是某种啮齿类与犬科的杂交,金南俊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苏格拉底。闵玧其当然驳回了这个糟糕的尝试,取而代之他叫它肉球,此时它正懒洋洋地窝在闵玧其的腿上,背脊上有几根硬质的毛发,其余地方只有光秃秃的皱皮。肉球在梦里踢了踢腿,他的主人则在无线终端上查询燃料转化的进程,金南俊带他找到了一处多产的铍矿,不用多久他的飞船就能重新起航了。

“你在看什么?”他怂恿着问金南俊,指了指那本他看得津津有味的书。

金南俊慢悠悠地笑了,酒窝很温暖,“你也想看吗?”

闵玧其一开始没明白他想干什么,但当金南俊的指尖点上他的肌肤时,闵玧其还是大喊了一声住手,他“看见”东西的方式始终让闵玧其胆战心惊。金南俊似乎已经养成这个糟糕的习惯了,他干什么去改变都为时过晚。

“好吧,那你要坐到我旁边来吗?”金南俊拍了拍他破破烂烂的皮沙发。

正常而言,对一个刚认识了两天的人发起这种邀请无疑是奇怪的,但金南俊并不是普通的人类,闵玧其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挪了挪屁股挤进了金南俊的小沙发,放任自己躺在无限裹住他双肩的温暖的臂弯里。在融化的记忆里闵玧其不知不觉就睡了三个小时,直到金南俊轻拍他的脑袋将他叫醒。

“玧其你快醒醒!你一定要看这里!”金南俊的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就算催促别人的时候也很温柔。“你别这样!”他笑着锤了一下赖在沙发里不愿起身的闵玧其,指尖抚摸着男人的脑袋,他知道闵玧其喜欢这种舒服的感觉,“好吧,你要是实在想睡我可以过会儿再给你看……”

金南俊闷闷不乐的语调把闵玧其弄醒了,“你要给我看什么?”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力眨着眼睛。

“青蛙灯出现了,你快看!”

闵玧其任凭金南俊把他拖到了门口,他在阴冷的黄昏里打着寒战,昏昏欲睡还没完全清醒。湿漉漉的小草逗弄着他的脚底板,他后悔自己没有穿鞋就出来了。而在他们面前的草丛中,点点绿色的光玻璃球似得漂浮在昏暗的雾里,有几颗零星散落在地上,但很快就飞起来聚成了一群。

“它们在迁徙。”金南俊解释道,低沉的声线听上去很兴奋。

“什么在迁徙?”

“青蛙们。”金南俊说,好像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所以你是说青蛙灯是……”

“就是青蛙,你还以为它们是什么?”金南俊忍不住笑了,指尖来回拨弄着闵玧其的发梢。

“它们是在漂浮吗?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颗星球上雨后的湖泊会滋养一种藻类,青蛙在消化它们之后可以与氦气进行化学反应从而生产出某种副产品,当风从身边刮过时它们就能飞翔了——至少这是某种类似于飞翔的行为。”

“那青蛙为什么想要飞呢?”闵玧其开玩笑地问,但他其实无法从这美丽的奇观里挪开眼睛。青蛙在微风中呱呱地叫着,它们就像是洒落人间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轻柔升起的月光里。

“就像人渴望飞向太空。”金南俊轻声回答说。

我为什么要飞翔?这个问题一直回荡在闵玧其的脑海中,他将燃油处理器安上了飞船,修补好了漏气的管道,却还是想不出答案。他只是在飞翔,闵玧其第一次发现这个理由不足以解释一切。他呆呆地望着草丛中的青蛙然后将目光投向金南俊,男人正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捡起从天上掉下来的青蛙,放生它们洄游到湖泊中去。

那天晚上闵玧其吻了金南俊,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理由,也许是长久的宁静战胜了恐惧。吻奏效了,金南俊的膝盖不小心撞上了床檐,他吃痛从床垫上弹了起来,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他轻轻哼了一声,窗外潮湿的微风里,青蛙们仍旧继续着飞翔的迁徙。

“这和想象中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我从来没有被吻过。”

“你是说这是你的初吻?!”闵玧其突然觉得有些罪恶。

“当然?我之前没有机会。我总是忙着窥探一切,我看,然后躲到阴影里去。没有人能发觉我的存在,自然我也没有被亲吻的可能。”他笑了,笑容看上去很悲伤。

闵玧其向前跨了一步,他贴紧了金南俊,“我正看着你,”他说,双手捧上他绵软的脸颊,“我穿越宇宙只是为了找到你。”

“为了杀死我。”金南俊纠正道。

“计划变更,我就是个傻子。”

金南俊饶有兴致地凝视着他,他的眼神就像明亮而平静的星,手指不怀好意地在空气中点来点去,“你能再吻我一次吗?”

闵玧其没有拒绝,他说服自己不要感到内疚,至少不该为是了亲密,虽然他很清楚他们终有一日定将别离。金南俊木然地站在原地,当闵玧其的唇瓣抽离时他的眼神很沉重,像是被第一次相遇的流星击中,他在满足里叹息,“我想我愿意和你一起去看世间万物,去体验任何不同的东西。”

闵玧其本想嘲笑金南俊甚至不了解自己的一分一毫,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金南俊知晓万物的原理。这个念头差点让他灵魂出窍,被窥探让闵玧其觉得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金南俊用温暖的肥皂泡融化的不仅是闵玧其坚硬的伪装,他古怪的法则甚至能成为闵玧其这个存在,或许能复制他——消解主体的定义,他无边无际。

“我可能在降落的时候就死了。”闵玧其咕哝道。

金南俊科科地笑了,“不,你好好的活着呢。”

在壁炉摇曳的火光里他们重叠了双唇,他们交换温暖的叹息。对于金南俊而言这是全新的体验,吻不再是书里二手的材料,对于闵玧其而言这也是全新的,他从没有如此狂热的吻过哪一个人,吻得如此倾心。金南俊小心地褪下了自己的衬衫,然后是闵玧其的,他渴望着他肌肤的温度,在拉长的唾液滴落到胸膛时睁大了眼睛。他在空气里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一轻一响就像水下的呼吸。闵玧其花了一会儿才发觉金南俊的脉搏共振在他们之间,被意念控制的分子微风般拂过他的每一寸肌肤,推进,推进,再推进,就像金南俊是一颗在他的爱里缓缓绽放的超新星。

“你还好吗?”闵玧其问,声音很粗哑。金南俊无疑被迷住了,他磕磕绊绊地在闵玧其身上摸来摸去。金南俊不再盯着天花板了,转而他凝视闵玧其。热流瞬间如子弹般穿过了人类的身体,一阵战栗甜蜜地扫过闵玧其的脊柱,他不得不移开视线,双目无神地幻想着青蛙灯、燃烧的火与倾盆而下的雨。他觉得自己正走在爆炸的边缘,闪烁着过热的光。

“这就像是我用手指点燃了你,”金南俊对着他耳语,又一个吻,“灼烧很疼,但我还想点燃更多更多个你,”雨淅淅沥沥地敲击着窗沿,壁炉里的火就像在灰烬上起舞。闵玧其滚烫的舌尖触到了空气的呻吟,金南俊的手四处游走着,不愿放过每一寸重叠的肌肤,“……我想让它烧得更亮,更热烈。”

 

在火焰、悲伤与金南俊温和的笑声中,一周很快就过去了。他们在满月的辉光里试着烘焙蛋糕(当然失败了),在朝霞透过迷蒙的浓雾时走过湖海蜿蜒的岸线。一只宝蓝色的小鸟在闵玧其按下快门时停在了金南俊的臂弯上,金南俊糊掉的蠢脸甚至吓到了他自己。闵玧其第一次觉得肌肤相亲可以是有爱的,但他不想给这回忆起任何浪漫的名字,因为没有什么比它本身更加鲜活而甜蜜。

“你读过克尔凯郭尔吗?”

闵玧其对着茶杯闷哼了一声,“没有。”

金南俊装作没有读到男人微妙的拒绝,他朝闵玧其靠近了一点,“他有一个我很喜欢的隐喻。一位骑士深切地爱着一个公主,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但这爱是如此纯粹,以至于它成为指引骑士前行的明星,它给予了骑士存在的意义,就像某种宗教似得感情。久而久之这爱成为了永恒,它从星云上缓缓降落,织进人有朽的生命里。”

他沉思了片刻,轻轻抚摸闵玧其的手背,“而骑士也渐渐走向了永恒。他不再需要公主了,他已经拥有了她——不对,是他所拥有的那种爱已经超出了公主所能给予他的极限。无论公主是为了骑士亲吻戒指或是离开王国,骑士的爱不会动摇半分,因为他早已将自己许给了无限,这足以成为他存在的理由。有朽的爱相较绝对而言绝不可能是真切的,骑士的信仰自足了,现世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只是完美的幻相而已。”

金南俊笑着看了一眼闵玧其,他将脑袋靠到了闵玧其的肩膀上,他还在听,“在无限的弃绝中,有安宁与平静。这是克尔凯郭尔的话,他向我揭示了世界的真理。你走进了我的法则,尽管物理上它没有实体,你的爱纯洁得像是从永恒中来,好像它将不灭地存在于我的宇宙里。所以就算你终将离开,你也不会损毁我或是这份爱——虽然我确实会受伤,也许还会不可逆地改变。”

闵玧其没有说话,他将自己的脑袋与金南俊的贴在一起,“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会离开?”他颤抖着问,他知道自己给不出承诺,真相正在他的胸腔里躁动不息。

“因为我觉得你还不想告别有限的世界。这很正常,它像花苞里的种子那样被包裹在无限中,它丰富而美好,我们就活在这样有朽的身躯里。它是我求而不得的那类东西,触碰、亲吻、落下的雨滴,我点点滴滴地体验着这些时刻如同无限环绕着我,像是行星伊始时独一无二的爆炸,被造的生命瞬间填满这个世界,这尊躯体。然后,它们无限地存留在无限给予我的记忆里。”

闵玧其皱了皱眉,寂静中他试图理解金南俊字句的含义,“你是说你想让我再吻你一次吗?”

金南俊笑了,笑声雨点似得打在闵玧其身上,“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闵玧其遵从了他的旨意,他不能像金南俊那样变出如此鲜活的言辞来表达自己,但吻能替他完成这些。他吻金南俊直到他的灵魂落到地上,落进这尊有朽的身躯。他们赤/身裸/体地共享了一个小时,金南俊在起身打开他的古董音响前又吻了一次闵玧其,唇瓣印在他汗湿的胸腔。闵玧其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着他,金南俊很美,他随着音乐缓缓摆动,眺望着窗外星球蜿蜒的小溪。光打在金南俊修长的胴体上就像是黄金,金南俊生来就是赤/裸的,日光是唯一配得上他存在的外衣。

金南俊注意到了闵玧其的目光,微笑在他的脸颊绽放,“你想成为音乐吗?”他伸手发出邀请,“它的法则很简单,数学可以轻松解析。”

闵玧其犹豫了一秒,等待金南俊带着节奏轻拍他的指节。没有语言能够描述他成为音乐时的那种悸动,他化为振动的分子,甜蜜而沉重的电流比任何一次高潮都令他着迷。神志远离了他,感触远离了他,闵玧其的存在丢失在吉他拨动的弦、贝斯嘶吼的音与军鼓轰鸣的震颤间。金南俊笑着抓住了漂流在波形与声浪中的闵玧其,他从晕眩的极乐里找到了他,亲吻他汗湿的前额,温柔地抱紧他共舞,用雨滴坠落时轻击大地的法则与闵玧其脑海中回响的低音共鸣。“我只能让你看到我了,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你就这样融入我的存在,像你亲吻我脖颈上的痣,像你看着我然后微笑的表情。”

 

03.

 

 爱那灵魂过于丰富,以致忘却自我,而且集万物于一身的人:

所以万物变成了他的沉沦。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两个月过去了,闵玧其在这颗星球上停留了比他的预期值更长的时间。他们共享了许多个普通的清晨,热乎乎的茶与雾中的草场,金南俊窝在书里,等待闵玧其靠过来悄悄夺走他集中在文字上的注意。在青蛙一闪一闪照亮世界的灯光里,一切小细节都成为了习惯,闵玧其不太适应那种成为了定式的生活,他从来没有试着安定下来,甚至一刻都不曾停息。他在流逝的日子里问自己这样的陪伴还能持续多久,诚实地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按捺多少次胸中骚动的不安,或许他们会化为愤怒或憎恨,他没有答案。闵玧其不想让事情失去控制,他只想让金南俊浩瀚无边的记忆被全然的快乐填满,他想让他永远无暇,如同匣中的宝石。

闵玧其的父母并没有结过婚,他们曾经深爱彼此,但爱渐渐变质而腐烂了,因为他的母亲从来不会主动表达爱意。闵玧其和她很像,他发誓自己绝不会和母亲落得一个下场,她愤世嫉俗地诅咒着爱,厌恶他人来来往往地闯进她的生命。这是一种古老的恐惧,弗洛伊德的原始冲动。金南俊正在壁炉前来回踱步,他的样子美丽而宁静,闵玧其看着他,胸膛再次被冲动猛击。他都能预测金南俊接下来的行为了,几分钟后他会笑着凝视闵玧其,男人早就被爱冲昏头脑,他会没完没了地摸闵玧其的皮肤然后亲吻他的脸颊,他们会笑得更灿烂,闵玧其也一样沉溺在爱里。

如果我留下,我就会在这儿腐烂。

“南俊,过几天我准备开飞船去下一块区域看看。那边有个很大的交易站,我想去买点东西。”

闵玧其在瞥见金南俊心碎的表情时几乎就要放弃了,他知道金南俊所显露出的只是他悲伤的冰山一角而已。但良久的沉默后金南俊笑了,“好的”,他拙劣的粉饰骗不了闵玧其。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词,一个沙哑到能被沉默无情吞噬的词语,这是为了爱的牺牲,“那行。”闵玧其说,他觉得他同时打碎了自己的心。

一滴眼泪从金南俊的脸颊缓缓滑落,他却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睁大了双眼想在视网膜上刻下闵玧其可爱的动作,好像那就是他留给金南俊的最后一个,“你能再陪我坐一会儿吗?在你离开之前。”

金南俊轻声问,闵玧其当然同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金南俊手中的书放到他的大腿上,全心全意地吻他亲爱的爱人。闵玧其的舌苔粗糙得像是丛生的杂草,但这一切都是名为闵玧其的存在,他将自己交给了金南俊。

 

闵玧其启动了他的飞船,过了一会儿它才弄热周遭的空气。喷射器的火光照亮了迷雾,在它飞向太空消失于黑暗的星空前闵玧其降下了控制板,他孩子似得止不住地哭了,脸整个埋在手掌里,童年时他都不曾袒露这般可怜的表情。

“我会回来的。”闵玧其在回到冷冰冰的船舱前再次向金南俊承诺,洗不掉的罪恶感压着他的脊梁。

金南俊只是点了点头,好像他同情这出闵玧其自导自演的闹剧,“我会好好待着这儿的,”他用那双温暖而强大到可怖的手安抚着爱人,他将鼻梁贴上闵玧其的前额,用双唇亲吻他的脸颊,“我很庆幸自己能与你相遇。从此刻起我将爱你直到永恒的终点,我将不再是存在于你故事中的那个金南俊,一切只是因为我触碰到了你眼中映出的世界。我爱你。”

“朝向无限的运动。”闵玧其呢喃道。他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金南俊倾吐出的克尔凯郭尔,应运而生的微笑如日光般打亮了金南俊被泪水蒙上的眼眸,他没想到闵玧其居然还记得那些闲言碎语。

“是的。”

金南俊的回答清澈的像是撞击铜钟的钟摆,音节停留在他的舌尖上,余音却震颤着空气。闵玧其凝视着金南俊坚定的双眼,他能尝到他眼泪的咸味,没有语言能形容他此刻的心,离开是他所能献给金南俊的最纯真的一种爱,他相信金南俊懂得这些。闵玧其已经开始怀念他尚未告别的爱人了,他告诉自己你必须起飞,但他无疑憎恶别离。两个月已经是他过去人生中最长情的陪伴的整整两倍,闵玧其搜寻着借口试图说服自己,但金南俊甚至没有露出一丝不满,他只是接受了这一切,以全然的平静。

但他知道金南俊受伤了,他是闵玧其见过最为珍贵的人,是唯一剖开他狡诈而倦怠的皮囊走入他灵魂的存在。但闵玧其伤害了他,金南俊在他面前哭泣着,他为了片刻的宁静挣扎着度过了孤独的几十年,却不曾去憎恶不公的世界。金南俊爱存在给予他的钝痛,那是没有尽头的永恒中唯一能使金南俊归还于有朽的一样东西。他爱闵玧其,他的爱从此刻延伸到永远,无可救药的是闵玧其也同样爱他,最让他无力的是,他的爱无法改变金南俊存在本质的一毫一厘。闵玧其在颤栗中渐渐找回了平静,他设定完前往杰克逊港的航路,然后失神地瘫软在船舱里。

 

“哔——哔——您正在靠近目的地。”

闵玧其被警报声惊醒了,他被冰凉的金属弄得打了个冷颤,脸颊上沾着结晶的盐。他头疼得厉害,没完没了的哭泣和抽筋的脖子都是原因。“行了别叫了!”他对朝着飞船大吼,机械显然没有理他的意思。

杰克逊港像屎一样糟,闵玧其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他不太会光顾好地方,他经手过太多肮脏的地下交易,也见识过太多不择手段只想往上爬的人类。这种粗野泥泞的地方对他而言更好理解。有问题吗?直接用拳头解决。想要便宜货吗?对着店主骂操/你/妈,立刻就会有人给你更低的价钱。简单粗暴,这才是闵玧其生存的世界。

而在两个月与金南俊的相处后,一切他所熟稔的都显得过于嘈杂而乏味。每件事都让闵玧其觉得头疼,无论是在他穿过市场时对他叫卖商品的二道贩子还是一排又一排的二手飞船零件,或是手工制成的衣物和小玩意儿还有哪儿哪儿都一样的辛香料茶叶和冷冻食品。太多的颜色,太多的声音,太多的物件,却没有任何一样能让闵玧其瞥见生命的光点。

但这里也不是一无是处,闵玧其从空气中能嗅到一丁点熟悉的活泼与自信。他花了几年的时间才融进这些地方,这是他的长处,虽然他不再是过去的闵玧其了,但至少嘈杂里还有一点家的感觉。他花了几天找回曾经的节奏,白天呼呼大睡,晚上游荡在市场和酒吧间,但闵玧其搞砸了所有工作,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丢掉了对抗甜言蜜语的能力。他甚至无法在点单时直视酒保的眼睛,昏暗的灯光里他想看清男人的本质,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世界上没有人能明亮得像是金南俊。

另一个夜里,闵玧其顶着黑眼圈饥肠辘辘地走在大街上,他沿着金属敲成的墙朝花园走,花园的名字像是讽刺,那里只有绿色的苔藓覆盖着墙面,而空气泛着柠檬的酸味。

“今日特供牛蛋白大促销!不买绝对后悔!朝你说话呢皮包骨的!”

“操/你/妈。”闵玧其朝魁梧的男人骂道,而男人只是冷笑着转了个身,就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闵玧其觉得此刻空气闻起来就像是一碗打翻的香料,合成布料耷拉在他的手臂上,金属互相撞击着测试彼此的耐久性。声音,到处都是声音,没有任何意义。闵玧其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但他也不知道该去向哪里。一家街角的小书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在高耸积灰的书堆里翻找着,旧书页的触感让他回想起金南俊。他似乎就静静站在闵玧其的身边,闵玧其都能闻到他的香味,能亲吻他的脸颊,能接过他为爱人亲自摘下的一束四叶草,能在黎明前蓝色的雾里听见他睡梦中平缓的呼吸。不知何时闵玧其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随手拿了一本书想分散注意力,眨了眨模糊的眼睛试图看清字体。

“什么叫驯服呢?” 

“这是早就被人遗忘了的事情,”狐狸说,“它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建立联系?”

“一点不错,”狐狸说。“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我有点明白了。”小王子说,“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服了……”

柜台后疲惫的老店主完全没有意识到闵玧其的抽泣,他只是收走了闵玧其递来的钱,然后翻下了他的虚拟眼镜。

 

这是闵玧其在飞船里待的第五个晚上,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来这里干什么的了,他的生活只有无尽的睡眠,淹没一切的悲伤和游移不定。他睡醒时手中总是拿着一本书,梦里的那朵玫瑰如此庞大而孤独,整个星球都笼罩在它叶片投下的阴影里。

闵玧其抬头望了望闪烁的星空,他想起金南俊能够用指尖画出同心圆,轻易地在宇宙的另一端解析法则,这个念头给了他一点安慰。穿过树木与群山,穿过行星、月亮与陨石,只要金南俊愿意,他就能轻轻推开闵玧其灵魂的门,找到他的爱人与他那艘小小的飞艇。他会知道闵玧其爱他,懂得他憎恶分别却从来学不会陪伴的那颗心。过度的睡眠与饥饿让闵玧其头痛,“如果我要离开,现在就是时候了”,他对自己说。

词句默默地沉入了飞船的墙壁里,闵玧其喘着粗气爬起身,随便套了件衣服准备到酒吧去。这是他的习惯:当不得不离开时你得先找个目的地,至少找个工作或是领航员。

酒吧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烟雾缭绕,刺耳的笑声与觥筹交错的碰撞,金属器械砸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闵玧其龇牙咧嘴地在吧台找了个位置,点了杯烈酒朝酒保示意,一杯接着一杯灌进喉咙里。他觉得自己还得再喝三杯才能聊起工作或是向导的话题。世界上总有人需要着什么,也总有事情需要人去做,几个月前就是在这儿,他从一个特里那人嘴里骗来了关于金南俊的最后一点信息。

闵玧其能听见他背后嘻嘻哈哈的笑声,他的胃也跟着声音翻江倒海。有一瞬他觉得自己过去的鬼魂就坐在他身旁,一边喝酒一边听特里那星的鬼故事,那时的他饥渴地想找到那个神秘的屠杀犯结束他的生命,然后从好几年猫捉老鼠的游戏里解脱出去。他都还记得不切实际的空想为他带来的满足感——那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赏金。而此刻这个念头只让闵玧其觉得恶心。他的金南俊,他不能忍受他被伤害一毫一厘。起初只是一个任务,一个订单,而现在闵玧其的回忆里满是金南俊微笑时轻柔的呼吸声,他被蜻蜓的美丽感动时喜悦的眼泪,他坐在沙发上搂着闵玧其时温暖的身体。

“好吧,我把和你说过的事告诉另外一个人了,我看他朝5.88区去了,那边只有一个可居住的行星,但极其难以靠近。没有几个人知道先知在那儿,我们都权当没瞧见那个杀手的行踪,就这样让他去了。”

闵玧其的咽喉像是被堵住了,一模一样,这就是那个特里那人几个月前交给他的信息。来袭的恐惧差点让他站起了身,但他必须处处谨慎。我早该知道他们会找其他人杀了他,我早该料到这一切。关于金南俊的记忆走马灯似得在闵玧其的脑中闪过,它们就像鸢尾花那样绽开——金南俊对死亡的渴求,他将毫无抵抗地欣然踏入那条流向冥府的溪,他会放任那些混蛋取走他的生命。

闵玧其装作冷漠地瞄了一眼他背后的吧台,那个特里那人身旁坐着一个人类,除了伤疤与发色的区分,他绝望而疲乏的表情就像三个月前的自己。闵玧其的皮肤烧起来了,他的手心冒着冷汗,想都没想他就从酒吧夺门而出,朝飞船那边跑去。

 

当金南俊栖居的小行星出现在视界中时,闵玧其兴奋地收紧了双肩,就像因快乐而展开的羽翼。还是那个遥远的白色的小点,那个被怪异却可爱的生物占据的栩栩如生的世界。青蛙灯闪烁在迷雾里,被触碰时雨伞似收拢枝叶的大树,褪色的浮木站起身来以沙丘为家,它们在东边的海岸线上零零散散地排成一列。亮橙色的蛋糕与蓝色的苦茶,追寻着分子的踪迹去寻找离他八个银河那么远的一颗星的金南俊。他的微笑让闵玧其从乏善可陈的生命里掘出了那些他从未有过的东西,那些奇妙的,可爱的瞬间。

焦虑如云雾般散去,闵玧其在他颠簸的飞船里一个人笑了起来,他想知道金南俊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他正在往回走,他的法则是否穿越了浩渺的空间与流星与月亮与乌云与雨滴,是否会径直来到他的身边。金南俊或许正温柔地握着一朵百合,闵玧其陶醉在他的白日梦里,而一抹陌生的银色与他的飞船擦肩而过。他确实正朝着那颗行星行进着,但飞船却开得越来越快,直至一切梦幻粉碎。闵玧其迷失了方向。

 

当闵玧其从飞船里爬出来时,他的呼吸很急促。星球的雾气有些异常,他跪在草丛中双手着地,藤蔓鬼魅似得从雾里伸出手四处探寻。

“别碰我的船。”他对藤蔓抱怨道,枝叶在空气中打着转,好像还没决定要不要调皮地违抗命令。闵玧其不在乎这些,他肩上扛着两把枪就冲进了迷雾,他希望自己没有来的太晚。

穿过沼泽就是金南俊的小屋,他深爱的人住在那里,温暖的火光照亮了窗棂。闵玧其彻底搜查了周边,确定雇佣兵们还没有找到这里。他们有更坚固的飞艇和更先进的设备,无疑能够更快地探测到生命。一架蓝色的机翼划过了湖面,沉重的脚步声随之踏过灌木丛,风声模糊了他们的方位。闵玧其打开了保险等待着,但在敌人到来之前,他先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呼声。

“——闵玧其。”

在听见金南俊的呼唤时,与一千次日出相媲美的金色席卷了闵玧其的身体,柔软的声音里他看见金南俊的微笑,瞬间就这样静止了,它被拉长成永恒的甜蜜。那是真正的崇高,他的名字就像是咒语,金南俊的嗓音给予它生命的魔力。陌生的脚步渐渐地近了,但闵玧其不假思索地跑向了沐浴在日光里的金南俊,他的手指一如既往地轻触着空气,梦幻般的眸子扫过闵玧其。

“见到我你好像很高兴。”

闵玧其无法移开目光,他从来都不想移开目光。他看见一颗子弹静静地穿过了金南俊的胸膛,武器化作银色的灰烬消失在空中,而他的爱人却毫发无伤。闵玧其无可抵抗地被恐惧攫住了咽喉,他无声的尖叫——他不过是庸常的人类。杰克逊港来的雇佣兵们从林中现出了身影,在他们动摇的眼中,闵玧其读到了同样的恐惧。他们害怕金南俊,畏惧这个一瞬间就毁灭了太阳系的男人。闵玧其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曾是如此,但金南俊温柔地抚摸小动物时的表情,他夜里宁静的喘息,他被清冷的早晨惹出的喷嚏,他眼角的锐利的弧度,他傻乎乎的笑,他回想起有关金南俊的一千件事情——而如今闵玧其愿意为了它们死,甚至愿意为了它们去拥抱生命。

这是个紧张的时刻,却长不过一秒的心跳。雇佣兵的一只来复枪瞄准了金南俊,另一杆则指向闵玧其。闵玧其手中的枪也上了膛,金南俊站在他身边,指尖轻点空气。

“你看到他用手在干什么了吗?你知道他就是这样消灭了整个星系,那么简单,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金南俊悲伤地望着那个男人,雇佣兵在心底咒骂着,眼神在闵玧其与金南俊抽动的手指间游移不定。闵玧其有一个计划,他确信自己能说服那群莽夫,但几发子弹在他没来得及开口前就击中了金南俊,而更多的在一片恐慌中穿透了他自己。 疼痛扯开了闵玧其的身体,他不知道子弹来自何方,他已经不再关心这些了。雇佣兵如死尸般倒在草地上,金南俊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他听起来柔软而鲜活,像风中摇曳的百合。

 

闵玧其在温暖的怀抱中惊醒了。壁炉,毛毯,尚未消失的疼痛,还有手工制成的晴雨表,它有节奏的嘀嗒声回响在房间里。肉球正乖巧地趴在他腿上睡觉,熟悉的唇瓣软软地吻着闵玧其的前额,他叹了口气睁开双眼,“金南俊。”

“怎了么?”金南俊咬着闵玧其的耳朵问,他的笑容舒展了闵玧其紧张的身体,如同日光下粼粼的波浪。

“你还好吗?我的状况怎么样?”他摸了摸金南俊试图找到伤口。

“我们都没事,在我报废他们的激光枪时产生的音爆不小心把你弄晕了……但那时你已经击中了他们,我无法撤销死亡的法则。”

闵玧其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这是正当防卫,但他本不想造成任何伤亡。金南俊的手臂悄悄搂住了他,闵玧其挪了挪身子,将脑袋靠在金南俊暖洋洋的胸膛上。他从未料到自己会有渴求安慰的这一天。

“我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再次感受到你的存在。”

闵玧其的心脏抽痛了一下,他明白这些事都是他的错。闵玧其本以为罪恶感会占据他的意识,但他却只能感受到伤悲。

 

依旧是那样的早晨,笼罩草场的薄雾,苦茶与烤过的蔬菜,不安分的冷冰冰的脚趾。闵玧其从飞船那儿回来了,他试图砍掉缠着它的藤蔓,金南俊的轮廓温柔地站在火光里。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闵玧其咕哝道,有些不好意思。金南俊放下了手中的书,在抬头看到另一本书的封面时惊讶地笑了。

“我读完它了,小王子让我想到你。”闵玧其耸了耸肩,他整整读了六遍,却还是无法形容这本书给他的震撼,无法描述遥远的交易站里那些被泪水浸没的夜晚。

金南俊沙沙地翻过书页,他的指尖停留在一张插图上,那是一颗沙漠中小小的石子,还有闵玧其消失的泪痕。他笑着问闵玧其,“所以你是我的玫瑰还是我的狐狸呢?你和前者一样美,和后者一样转瞬即逝。”

闵玧其被金南俊的问题难住了,他攥紧了手掌,最后陷进了他破破烂烂的沙发里,“南俊,和我一起走吧。”

金南俊好像被突然的告白吓了一跳,神色满是忧虑。闵玧其知道他在害怕什么,那份自我怀疑的恐惧被小心翼翼地藏进了这颗行星安详而平静的生活里。他在这里活得舒缓而无害,这是金南俊唯一能从大/屠/杀中解脱的瞬间。

“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来杀死你,两次任务失败了,他们一定会雇佣更多的杀/手。找到这里会变得越来越容易,线索会越来越多,我无法忍受不知道……”闵玧其摇了摇头,他整理不出合适的字句。

“我能轻松地阻止他们。”金南俊轻声安慰,他想让闵玧其自由地活着,他很爱闵玧其,也知道他必须离去。

“但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我爱你,是那种永恒的爱,无论你我之间的距离将有多么遥远——可是不仅如此,我还有朽地爱你,我想与你共享所有瞬间,想每天都能亲吻你的脸颊,你没有理由拒绝我。肉球也可以跟着一起。”

金南俊震惊地张大了嘴,指尖不息地骚动在书页间。

“求求你,”闵玧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跟我走吧,你不必恐惧更不必自我惩罚,金南俊,和我一起离开吧,自私一点也没有任何关系。”

“离开这片土地我可能会觉得悲伤,”金南俊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但你说得对,我确实在自我惩罚,这一切都没有目的……我可能会被恐惧攫住,可能再次失控,但我想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关上那些被打开的门。”

闵玧其兴奋地攥紧了金南俊的手,“所以你是同意了?”

他们望进了彼此的眼眸,斡旋着凝视宇宙的法则。当闵玧其再次眨眼时,这颗星球的太阳竟升到了半空,被雾笼罩的大地破晓了,肉球在家门口探头探脑,玩着耍跑进了普照的阳光里。闵玧其与金南俊也跟着肉球走了出去,他们看见每一滴水都闪烁着金光,沼泽与密林尽头的湖泊波光粼粼。金南俊也在闪烁着,他看起来温暖而明亮,他修长的手指交缠着闵玧其的,在日光味道的深呼吸里他轻轻点上了闵玧其双唇,指尖如吻般绵长而坚定。

“我会跟着你离开,会每天都亲吻你,但我承认我依然怀有恐惧,所以你可能要吻我更多次,为了让我真正感到安心。”

“我能做到。”闵玧其笑了,在金南俊的脸颊上落下了两个吻以示安慰。

“害怕的感觉好像都变好了,”一只小鸟扑腾着翅膀掠过了湖面,它宝蓝色的羽翼在日光里闪耀,金南俊微笑着眯起了眼睛,“恐惧还在,但现在我拥有你。”

 

End.

 

终于翻译完这篇AO3最喜欢的242了,是赏金猎人糖和宇宙意志南的故事,文章的核心是克尔凯郭尔的无限弃绝,读过恐惧与颤栗的话会对这个概念有更好的理解。原文的韵律真的非常美,翻译过程中一定会有损失,如果喜欢的话请去AO3支持作者,谢谢!



评论(13)
热度(102)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岐舌|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