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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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 电视 八小时 / 南糖

 雾 电视 八小时

# 生活碎片

# 半成品旧文重修

八小时。夏至白昼与冬至黑夜漫长的一半,二十四小时的三分之一。公司门禁卡嘀声与嘀声之间流逝的秒数,一个或多个梦被遗忘的历史,破碎地重组在闹钟苏醒的清晨。在街口闪烁的红灯倒数到八时,金南俊站在刷着鲜艳黄漆的路沿上想到这些。当无意义的词句占有他的专注时,红色的小人暗灭跳成了绿色,他从黄线跨过一道一步长的黑走到斑驳的白,刺耳的机械铃声却将金南俊无主的聚焦拉回距离他三十厘米的自行车胎。金南俊木然地道了歉,他靠本能寻找十秒前脚下刺目的那道安全线,他皮靴磨损的后跟与泥砖坚硬地撞在一起,他险些向后倒,平衡摇摇欲坠。几秒后,熟悉的黄色终于再次从眼角滑过,它把颗粒状的空气撕开一道粗糙的口子,里面塞着无可计量的困倦。

金南俊的心跳正以蹦出肋骨的速率运动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成为交通事故的受害人或肇事者,直到他后知后觉地看见另一根与前一根别无二致的混凝土柱,红色的小人此刻正在它的顶端上一动不动,黑白键间隔着无阻地越过孤零零的中间岛,人却不能直行。金南俊揉了揉眼睛,请勿越过黄线的提示版似乎正在嘲笑他的心不在焉,水泥森林里没有北的游荡者认错了红绿灯,他漫无目的的视线直接从此处跳去了下一个标识,只留慢半拍的肉身停在原地,是被丢弃的死灵魂租借的容器。

在跳针的理智重新刻上黑胶旋转的圆盘前,金南俊突然意识到闵玧其很少与街角晦暗不明的时刻相遇。他很少去干无意义的事,不如说他活着就是为了从这样模模糊糊的雾里逃离。雾,一个概念。点燃的香烟,咖啡机生产的热美式,乳白色圆形的加湿器,升腾的烟雾在黑色调的工作室里氤氲成金南俊脑中看不清形状的闵玧其的影像,瘦小的男人是具象的雾,躲藏于被包裹在自私自利里的不可知性。但金南俊想表达的是更抽象一些的东西。影子,坏掉的指针,傍晚熔化的夕阳像红色的水,童年记忆,仅此一次振动空气后消失的一个音。不可知,雾,闵玧其。闵玧其曾靠在沙发椅上抽烟,他慵懒地问难道你眼中的我不像是雾吗?金南俊对着被生生造出来的雾哑然失笑,但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回答说有时你是雾,仅在我与令人眩目失明的骄阳的平衡被打破的瞬间。

那天的那个时刻,他与闵玧其共享的狭小工作室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某个南美洲国家略显陌生的节日庆祝仪式。金南俊已经忘记了新闻播音员的主持稿里究竟写了什么,但他记得礼炮声里璀璨爆裂的烟花照亮了大教堂金色尖顶上厚重的天空。与窗外的夜如出一辙的墨色被转瞬即逝地点燃了,闵玧其咕哝着死前我要是能这样绽放一次也好,他磨砂质感的嗓音沉默在老电视滋滋的电流声里。薄荷烟的香精味和他藏在毛衣底下的指尖一样凉,金南俊在闪光消失前找到了闵玧其的手心,静电的麻痹感抵消了他的体温,闵玧其没几秒就换台了,频闪里泛着灰的黑幕上是他们若即若离的轮廓,在嘈杂的流行音乐取代宏伟的赋格前,雾里踟蹰的男人掐灭了他刚烧完小半截的香烟,然后躲回了电脑屏幕的荧光里消失不见。

工作室其实是闵玧其的工作室,几台电脑,混音设备,勉强能挤进两个人的单人沙发,咖啡机,其他金南俊叫不出名字的电子器械,还有那台隔音耳机外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报世界新闻的电视机。他的恋人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制作人,偶尔去小型演出当DJ。他们比这里宽敞很多的公寓更像是金南俊一个人的,进门玄关左手边第三个书架从上往下的第二个横格,玻璃隔板被金南俊用来放置他最爱的影碟,隔开挤满整一层的简明百科全书,透明柜的最下方陈列着闵玧其收藏的唱片。电影封脊上的大写C字母一列排开,每次取出一部片子,金南俊都会忘记在归位时将它推回最里面。闵玧其总说如果从侧面看金南俊不修边幅的收藏,以微妙角度错开的蓝光碟就像微缩的管风琴,他指甲发炎的手指会挤破包装盒和柜子间的空气。三分之一的几率音响也许在放闵玧其刚买的硬核说唱,他会将骨节抵上金南俊和枪声一起跳动的颈动脉,合着突突的脉搏弹奏呼吸。他的体温比金南俊稍冷一些,当热量在他们之间传导到平衡点时,金南俊会从手腕的凹陷处开始亲吻闵玧其变得温热的手,暂停的音乐将重新开始播放,但世界是寂静的,像落日打在地板上的橙色的光晕。

闵玧其实际上不常回家,金南俊的翻译工作则不需要出门,当截稿日不紧凑时他会带着要校对的文稿去车程二十分钟的工作室找他的恋人,电视主持人字正腔圆的背景音里他无法完成太费脑力的劳动,用来纠正母语的表达却正好,闵玧其提供了一种滑稽的语义环境。当填满四十二寸的点与点暗下来时,金南俊能看到盖住闵玧其头顶的旋转椅,反射的成像总不是长久的,很快它就被明亮的色彩所覆盖,几分钟或几秒后再次出现,它跳跃在金南俊黑框眼镜视界的边缘,余光像倒计时的红绿灯,切近但遥远地打在金南俊的视网膜上,成为幻觉一个可能的成因。

而在脑神经失控的错乱之外,金南俊终于走过了那个失去距离感的路口。他头晕目眩地走在良夜灰色的人行道上,人群都在朝反方向追逐着什么,他挣扎在其实并不拥挤的逆流里,疏离得宛如一个孤单的岛屿。月光里突然想起最近翻译的一篇策展文献,琐碎无关的生活影像被剪辑成放大的恐惧。失焦,快进,倒带,广告屏警笛报站声与交谈哭泣大笑拼凑成死一样的晚上,它们无一幸免,通通扭曲为招摇过市的疯癫寄生的杂音。大学时他和闵玧其一起看杜拉斯的电影,在荒芜的加尔各答她名叫威尼斯,只有空荡荡的房子打在屏幕上,闵玧其忍着倦意问金南俊这是什么东西,金南俊说这是缺失,世界里缺失的我们的身体。最后他们当然没有看完那部,在闵玧其的抗议里他把影碟换成了恒河女子,镜头里也没有印度风光,闵玧其靠在恋人的肩上看完了这一部,金南俊惊讶于他没有睡着,幻灯机把闵玧其的侧脸照得很柔和,他们的碎片漂浮在低保真的投影里。

每当鞋跟落到地面时,金南俊就回忆起这些没有主体的片段,尽管他不想承认,汉江河岸静止的风与闵玧其沙哑的抱怨也都被在困在这片刺目的白色里。某个十月中旬艺术展的开幕酒会上,金南俊第一次见到闵玧其。补空子的实习翻译躲在葡萄酒杯轮转不到的角落里玩手机,大他一岁的白猫跟着导师来应酬,他靠在墙边问窘迫的研究生反正无聊你要不要听听我的作品?金南俊插上耳机,钢琴,饱满的被击响的琴键,淹没它的排山倒海的噪音。闵玧其现在已经不再痴迷于那种张力了,它被埋在错位的拼图板的某个圆角,与虚化的记忆藏进雾状的过去。戏剧系的实验剧场曾请他去现场伴奏谁的毕业戏,闵玧其坐在贾科梅蒂式的铁树旁,聚光灯下他白得看不清轮廓,闷热的匣子里黑白键在共鸣。有时金南俊会怀疑他对电视的痴迷是一种劣质的补偿,被冠上艺术名字的无序混音的本质无非是对液晶屏里庞大的无意义貌合神离的模仿。你想战胜它吗?那就成为它吧。用虚假的爱拥抱它,在它无形的怀里消失,直到机械元件制成的发声腔复制出失真的声音。

他们的家里没有电视机,闵玧其很早说过要装一个,但只说了一次就不再提及。金南俊权当不知道这件事,他自私地在客厅的木地板上摆了一台黑色的钢琴。这是金南俊与闵玧其之间为数不多清晰明亮的记忆,与它类似的还有他们一见钟情的八小时,夏至白昼与冬至黑夜漫长的一半,二十四小时的三分之一。酒会散场后尚未成名的作曲家把晕乎乎的金南俊带回了他的单间宿舍,他们没洗澡从一点睡到九点,闵玧其关了研究生早上七点半的闹钟,他猜金南俊有早课,但他不在乎这些。他煮了碗方便面看裹在被子里的金南俊,他睡得很熟,厚窗帘透不进太阳光,杯面的边缘有雾,闵玧其说不清他们之间是冲动还是爱,金南俊说是爱,他想从雾里逃离。

今天他们在初遇的画廊开幕的新展览里有闵玧其的作品,金南俊参与了文献翻译,闵玧其用艺名为别人写歌,用真名写信给自己。距离策展人讲话只有十几分钟了,闵玧其早就待在了拥挤的白盒子内,金南俊却还游荡在城市嘈杂的霓虹灯里。不知为何他不太想准时参与庆功宴,他厌倦了香槟和恭维,也不想装模作样地保持距离。开幕式只有一个小时,闵玧其的作品是时长八小时的一个半音[1]。他猜自己会在名流散场后进场,等得无聊的闵玧其会坐在音响旁边的凳子上发呆,因为他们说好会在漫长的音频结束时一起回去。金南俊在路口点了一根烟,无法被键盘奏出的半音被闵玧其拉长成了一个不完整的梦,他们站在梦的两端,金南俊觉得这是关于他们之间爱情的一种隐喻。

 

[1]提到的作品为王长存的《一个半音(计时器)》,艺术家在八小时时长内,以滑音的方式将音符上升了一个半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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