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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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眠 / 南糖

冬眠

# 南糖

# 内心独白

“母亲让我早些去睡,说是明天还要早起。我问她我还能喝到您泡的茶吗?她说当然,茶多得永远都喝不完,她还说我永远爱你。”金夫人是位温和的女士,那天晚上她笑得很勉强,她轻轻吻我的脸颊,然后消失在冬天寒冷的雪里。金南俊日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样,我已经读过这句话太多次,脆黄的纸快要脱胶,墨色也斑驳成古旧的灰。红茶的味道曾经鲜活于纸页上,夫人比起英国货更喜欢中国产的茶叶,她说英国人的果香太浓郁,金先生没法靠它提神,咖啡常喝又伤身体。小时候,她喜欢叫我来帮忙准备茶具,她说我懂事早不会借机玩闹。金南俊是不被允许踏进厨房的,他老是敲碎骨瓷碟,还偷偷往茶水里掺蜂蜜。

每周末的下午我们都会聚在洋房前的小草坪上,阿姨会把我和南俊打扮得像对洋娃娃。青草逗弄着我们光裸的小腿,我的脖子上系着小领带,金南俊戴着波点图案的领结,他永远都坐不住,逮着机会就绕着铺开的台布乱跑。茶杯翻倒在他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上,弄得满目狼藉。夫人并不会斥责我们,我们都是被爱着的孩子,她总是耐心地拭去衬衫上的污渍,然后轻轻打一记南俊的额头,骂他是只调皮的小熊,一点不学哥哥猫咪似的习性。而只有这时,金先生才有机会翻开被独子藏起来的小日记,他笑嘻嘻地读出金南俊稚嫩的诗,我则被太明亮的太阳暖得昏昏欲睡,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金先生的嗓音与泼洒的红茶凝固在我困倦的眼中,金南俊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草地上,阳光正好打在他身上,我不记得那时的他是什么表情了,我猜他的下巴早就挺出来,而我躲在他斜照的阴影里。

夫人时常拿我当好学生的例子,她朝我抱怨南俊问东问西的求知欲,然而我并不是个好学生,只是在家装得温顺而已。金夫人是个略显生疏的称呼,其实我应当叫她母亲,我对生母的记忆不过一张薄薄的相片,它泛黄而没有意义,就像金南俊被留下的那本日记。从一出生开始,我就住在这间金氏的宅子中,它像粗粝却强韧的实木,将跃动的生活保护在怀里。南俊说我是金先生哪个朋友的孩子,他说父亲告诉他我的双亲在某起事故中身亡,我知道先生只说了一半,关于不幸我有敏锐的直觉。金南俊杏仁似的眼睛那时低垂着,他似乎有点伤心,我问你觉得我是个好哥哥吗?他用力点点头,他说我会一直陪伴玧其哥,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再次孤独。孤独,这个词在孩子口中听起来太缥缈了,金先生不喜欢南俊用这些大词来描述自己的生活,但先生就是一位孤独的人,尽管他的妻儿爱他,他的同志捍卫他的信念。有些夜里,他在烛火中轻抚我歪到一边的脑袋,我问先生您难道不开心吗?他说他只是回忆起一些往事,关于你的父亲与母亲。他们是怎样的人?我好奇地问。他们很爱你,他说,善良的人不该那么早离开。离开?那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死去了,他回答,他们的旅程走到终点。我问先生那终点是人们说的天堂吗,是否终有一日我能与他们相见?先生寂寞地点燃了卷烟,他看烟丝一点点被燃成灰烬,尘埃落在地板上,我懵懂地望向他,他瞧见起雾的窗,金南俊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先生朝我比保密的手势。玧其的父母都去了天堂,他笑着对南俊说,那是一个比此世更美好的世界。

金南俊说他的童年也许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不曾在文学刊物的采访中提及过我,就像他不再使用母语写作,不再踏上这片土地。我想在那个晚上,我们都明白了世界上不存在天堂,失去的就是永远被失去,记忆如摇曳的投影,就像我这样回忆有关金南俊的点点滴滴。我读过金南俊最出名的几部作品,他在我的国家不是被欢迎的那类人,被译介的小说只有寥寥二三。他的崇拜者怒斥他的被低估,他们说南俊的文字里存留着某种类似于乡愁的情感,它不属于现代,它绵延回溯眼底的光脉,我搞不懂爱好者复杂的措辞,但我懂得乡愁的含义。读南俊的书于我而言,其实是一种很微妙的体验。他流利的英语被翻译成韩文,熟悉的文字用的却不是熟悉的语调。“玧其哥”,我回想起他上扬的尾音。疏离的打印体拼拼凑凑组成一幅破碎的肖像,他不再年轻的脸被印在腰封上,像是一座仅仅献于我的墓碑。

号锡曾经问我为什么不去英国探望南俊。那么多年我们相隔在欧亚的两端,仿佛过去真的为距离所尘封,铜锁朽坏,钥匙插不进去。我问他那金南俊为什么不来看我呢,这当然是玩笑话,他却认真地回答南俊不方便入境,您知道金先生与夫人的出身,您也是那个时代的人。一板一眼的男人是金南俊的译者,金南俊从不对他说韩语,他问我作家的韩语曾是怎样的,我说我也只有一本儿时的日记,他不可能用这些词写小说。郑号锡说没错,但其实我只是不愿分享这段回忆。郑号锡是从作家那儿听说我的存在的,起初他不相信孤僻的企业家就是玧其哥,直到他见到我。讽刺的是我从不是坦诚的人,容貌却未曾改变。“南俊散文集的扉页上有一张未加描述的写真,”郑号锡说,“你真的很像猫,”我不情愿地抿嘴,他撕掉了扉页,然后将书插进我的书架,“但现在你不像猫,你像一只猫的幽灵。”

伊斯坦布尔的机场依旧一片混乱,不通语言的阿拉伯人叫嚷着陌生的话,他们穿行在候机厅狭窄的通道间,妻子正在祈祷或是沉沉睡去。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几个小时,我站在东方与西方的交界点上,模糊不清的记忆纷纷从被冰封的湖中苏醒。偌大的机场很少被填满成这副模样,我常常因为生意来这儿,远离故土总是会让我感到不安,我始终无法习惯这种疏离感,而金南俊则永远成为了异乡人。我想他是被放逐的,尽管他从未正面谴责。我脚下的国家正经历着动荡,这也是我滞留于此的原因,空港外发生暴乱,交通系统瘫痪,归乡的旅人回不了家,服务台被急躁的土耳其人围得水泄不通,我则冷漠地坐在等待转机的休息室中,翻来覆去地阅读金南俊忘记带走的那本日记。金南俊也是在动荡中离开的,从某时起我对我所亲历的事情失去了实感,只是在小说中读到父辈的遗产。金先生将一切残酷的阴影都藏得很好,幸福的童年当然不是虚假的,但它也是人造的产物,就像小洋房外漂亮的花园,像我从褪色的字里行间掘出的关于过去的幻影。但我想在所有的过去中,我大概能确信有一件事是真实的,彼时我在二楼的房间正对盘旋而上的楼梯,离别前的晚上,我从虚掩的门中瞧见母亲的哭泣。一般我不会称金夫人为母亲,但那天我叫她母亲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做。窗外的雪埋葬他们的言语,父亲正静默地搂着她,他们彼此依偎就像南俊紧紧牵我的手,他睡不着觉跑到我的身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明白他们的泪是为我们,为与将来抗争的勇气。

郑号锡说我赶不上金南俊的葬礼了。短短的消息躺在收件箱中,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我是不被欢迎的访客,原本我甚至都不想参加这场仪式,我们漫长的告别不需要如此冠冕堂皇的终点。然而号锡说金南俊给我留了一封信,他不确定那封信是留给我的,但信封上的问候是韩语,他已经很多年不曾使用过它,郑号锡传来的照片上写着简单的两行字,“写作就是回忆他们的死亡,就是肯定我的生命”[i]。我求他替我打开信封,他拒绝了,他说你必须亲手打开它。我在嘈杂的人群中关掉手机,金南俊的话气球似得飘起来,我竟一瞬感受不到死亡的重量,它理应是沉重的,将我困于晦暗的洞穴,为逃离厄运而赎罪。然而,我是又不是被困在那里,我的躯体停留于这座被历史腐蚀的都市,身边的一切声音都挤压着我,我在玻璃隔门里注视外面往来的人,他们强烈地憎恨或是爱这片土地,只有我被梦轻轻地牵起来,漂浮在失真的氧气里。

十一岁的夏天南俊与我去山间远足,金先生将帐篷扎在湖边,我们花了很久才支起厚重的塑料布,夫人为气喘吁吁的我们拍下那张扉页上的照片。此前我并不知道它的存在,那个瞬间如同其他成千上百个瞬间消失在我记忆的河中,直到金南俊骤然的死将它唤醒。我记得我们是黄昏时分才抵达湖畔的,写真里的光影则不像是斜照的夕阳。郑号锡问我那是快乐的回忆吗?我说南俊和我并排坐在圆木上,我们手挽着手,晚风是凉的,他兴奋地告诉我每一颗星星的名字,我却只是盯着他闪亮亮的眼睛。“他不再年轻了,”我对灰白的腰封说。事实上我甚至不确定它们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那天晚上,南俊很早就睡了,我披着月色偷偷溜出帐篷,厚实的羊毛毯裹在瘦小的身子上,远方的星似乎更亮,虽然五六岁时我就不再相信童话,但我仍然摘下黯淡的一颗,将它悄悄护在掌心。

金南俊不曾写到过我,他的小说中有他的父母,也有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与母亲。他像忘记了我那样写作,但我隐隐知道他其实是为我而写的,为我与其他人模棱两可的记忆。在飞机迫降古城之前,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金南俊问我你是玧其哥吗?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但你一点都没变,像是为了与久别的我重逢而年轻。他的灵魂从某片宁静的水面上缓缓升起,他站在湖心的小岛,容貌回到我们错过的岁月里。欢快的民俗乐中他牵起我的手,我们站阳光普照的草地上跳舞,母亲打着她并不会打的手鼓,父亲在读他儿时的诗,南俊却不再为此气恼,他笑得很甜蜜。文艺新闻说他的尸体是在森林中被找到的,他在林中迷失方向,但我明白他不会迷失他的方向,他曾告诉我每颗星的名字,也许他只是厌倦了异乡的土地。我们脚下的小岛并不坚实,它是用红茶罐头砌成的舞台,一切纯真的快乐都没有地基。金南俊一直牵着我的手,我不知为何流下了眼泪。他说哭吧玧其哥,很抱歉我失守了诺言,苏醒后你又将再次孤独,而我们不在拥有天堂的那个世界。我愣愣地望着金南俊,我们脚下的土壤变得松散了,一道裂缝横亘在童年的岛屿上,他笑着松开我的手,在不曾停歇的欢歌里飘向遥远的昨天。 [ii]我是在人群的欢呼与哭泣中醒来的,那时颠簸辗转的飞机终于安全降落在他们祖国的土地上,异国的孩子们正为回到故乡而雀跃。其实他们知道这一刻距离回家还有很长的路,他们也知道家或许早就不再是离开时的样子,但冬日的雪依旧白茫茫地落在广袤的大地上,无梦的白昼已然过去。我透过机窗看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伊斯坦布尔的夜中,无线广播里说市区还在交火,我打开包收起了金南俊的日记,失去名字的过往缓缓睡去,就像春日来临前最后的冬眠。


End.

 

* 出自乔治·佩雷克。

* 梦中情景致敬库斯图里卡的电影《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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