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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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Blues / 南糖

All Blues

# 金南俊 x 闵玧其

# 一些生活碎片

01.

“臭小子,出来陪哥喝一杯。”

游戏角色大招的蓄力条攒满的瞬间,玧其哥没头没脑的消息从最小化的聊天软件弹窗里跳了出来。下一秒我操纵的西部牛仔就惨死在屏幕中央,自动匹配的队友隔着网路在私人频道大骂傻逼,我捏爆可乐瓶红色的铝罐,把它丢进了几米外的垃圾桶里。

我从桌子下的小冰箱里又拿了一瓶可乐,朴智旻回家后估计会对着垃圾食品的残骸大发雷霆,但休假难得我可不想浪费,身材管理太过痛苦,大不了下周临时抱佛脚再下一次地狱。当我拉开易拉罐点开聊天软件时,玧其哥的那条消息已经变成了“撤回”,我连发好几个表情过去,他的状态栏始终是正在输入,却迟迟没有回音。我猜他是发错消息了,我根本不会喝酒,他大概是想发给田柾国,但那小子前几天和智旻一起回釜山了,今晚八点的飞机回首尔,现在刚到机场,我才收到智旻脸颊软乎乎的自拍。玧其哥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他吊儿郎当的伪装也只能骗骗南俊哥了。

在我努力地思考玧其哥到底想干什么的同时,公寓的门铃响了,监视探头里是提着炸鸡外卖的送货员,我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开门,然后拨通玧其哥的电话。第一通很快被挂断了,系统默认铃声响了三四秒就被电子合成的女声取代;第二通则结束得更快,快到我的名字还没来得及显示于通话页面。外卖员将塑料袋交给我时,我问他加订了一打啤酒,智旻不在家的时候我都懒得出门,而他讨厌空空如也的冰箱,我得先塞点什么进去。

第三通电话终于不再是盲音。乏味的铃声响了一分钟后玧其哥终于接通了电话,他的声音很沙哑,街道嘈杂的车流淹没了他的疲惫。有差不多二十秒,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呼吸的频率吐着烟圈,我都能闻到他食指被香烟熏出的焦油味。

“玧其哥你在哪儿?”我打开客厅里的空调,哆哆嗦嗦地躲回了房间,“别告诉我你是发错消息,国儿才下飞机……”

“金泰亨你能不能聪明点?聪明的人要学会无视,你懂吗?”

“那你还接我电话干什么?”

“臭小子你还长脸了……”

“玧其哥你到底在哪儿?智旻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要到家了,你不想被他逮住说教一个晚上克制生活欲望的重要性吧?”

我一口气闷完半瓶碳酸饮料,屏幕上的牛仔还躺尸着,我不耐烦地关掉了游戏界面。玧其哥的行为模式对我不奏效,我不喜欢和他打斡旋战,他也敌不过我直捣黄龙的无脑攻击。几秒钟后,他终于磨磨蹭蹭地开了口,被冻成冰渣的声音说他就在我家楼下,咬字一个音节比一个不情愿,像是挤不出来的最后那点牙膏。我叹了口气,随便找了件大衣就下楼了,客厅的室温已经比几分钟前温暖许多,但窗外依旧飘着雪,大雪纷飞的十二月。

其实我料到玧其哥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但他的惨状还是把我吓了一跳。他惨白的脸被冻得通红,全身只披了一条酒店浴袍,里面裹着他黑色的丝绸睡衣。他甚至没有好好穿鞋,棉质的拖鞋被雪水浸湿,细瘦的脚踝可怜地颤抖在冬风里。大理石的台阶上大概有十几个被掐灭的烟头,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用失去知觉的手指夹住香烟的。我在玧其哥再次掏出打火机时打掉了他的手,他很不高兴地剜了我一眼,但也自知理亏。我们就这样尴尬地站在公寓门口,玧其哥拒人千里之外地杵着,直到熟悉的外卖小哥抵达目的地。他见鬼似得瞪着单薄的玧其哥,我直接支付完运费,便将他打发了回去。

闵玧其一进大楼就被温差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抬着纸箱用它突出的角按亮电梯按钮,玧其哥在白炽灯里不住发抖,浑浊的空气与浑浊的雪水一起融化,像雾一样笼罩他的身体。当我打开家门时,玧其哥身上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他经过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一道水渍,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前额上,没有化妆的五官平白地消失在空气里。

“哥,要喝啤酒吗?”我用小刀划开纸箱时问。不过我买的是智旻常喝的牌子,说实话我不太清楚玧其哥的取向,和我在一起时,他总是照顾我的小孩口味,连烟都会少抽几根。

“你是特地给我买的吗?我不喝这个牌子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那要我再去买一点吗?哥平时喜欢喝什么?”

“不用。你说智旻就快回来了是吧,我待几分钟就好。”

玧其哥又点了根烟,那是他包装里的最后一根,被揉成纸团的软壳丢在台面上,我开了罐酒,将淡黄色的液体倒进玻璃杯。玧其哥穿的是智旻的拖鞋,软绵绵的毛绒小动物在他身上看起来很滑稽,他是猫一样的男人,只是没有猫可爱的地方。我不知道玧其哥到底怎么了,他不太来找我排解忧虑,但我知道他喜欢我不多加过问的性格。如果他想要一个拥抱我会给他十个,一切都不需要理由,有些人的爱太过复杂,他自己的也是。

“我刚才就在离你家不远的W酒店,我是走过来的。天比我想象中冷,我喝了烈酒才出来,还是很冷。”闵玧其一口饮尽我倒给他的啤酒,咕哝着自言自语,“我本来想打出租车,但车里一定开着空调,我晕晕乎乎的,想清醒一点。”

“所以你就穿成这样走了二十分钟?然后在我家门口抽完了半包烟?”

我问得很直接,玧其哥掸了掸烟灰,他的目光四处游移,不愿意直视我的眼睛。我大概能猜到他是和谁在一起,南俊哥下午在群聊里说他今晚拒接来电,而玧其哥难得出现,跟了个挺可爱的表情。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若即若离的关系,智旻让我少掺和,说我搞不懂大人的爱情。我曾经赌气反问难道你就明白他们捉迷藏似得是在干什么吗,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一句“我们泰亨真是纯真可爱”就将我打发过去。

一根剩下的烟和几罐没度数的啤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还没有蠢到搞不清状况的地步。客厅里的空调有点热了,玧其哥泛红的肌肤缓缓变成正常的颜色,他舔了舔嘴唇,似乎已经可以察觉玻璃杯与之相触时的温差。我依旧困惑地注视着他,不过他今晚并不会给我问题的回答。有时我觉得自己能保持无知是一种幸运,我的敏感被护在一层天然的鹅绒里,而玧其哥的,则与一片没有答案的虚空撞在一起。

“我看上去是不是就像迷失东京里面的失意人?穿着浴袍在大都市晃荡,霓虹灯才刚点亮,午夜还没来呢,就已经有疯子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找不到家不知往何处去,哪里也都不是他的家园。”

玧其哥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寂寞,他将烟屁股丢进啤酒罐,木然地望窗外发呆,像是期待落下的雪能一同带走他的悲伤。我想不出回答他的话,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爱智旻如同智旻爱我,简单的爱经不起推敲,却也是最坚固的东西。我重新开了罐啤酒,从唱片架上抽出迈尔斯戴维斯的圣诞精选。马上就要到十二月的最尾端了,光碟播放列表的第一首是Out of the Blue,欢快的节奏生硬地打碎凝结的空气,小号躁动着将玧其哥的不安赶上眉头,他的手指正摸索什么,那里却没有任何东西。

“哥要拿什么吗?我去帮你找。”

“不用,我等下出去买包烟。记得帮我向智旻问好。”

第一首曲子快要结束时,玧其哥这样说。他披着我的大衣出了门,他自然不是出去买烟,也自然没有再回来。那件属于我的新款古驰并不适合玧其哥,夸张的图案与繁复的象征对他而言太过,就像马戏团小丑劣质的刺绣外套,空洞地套在驱壳之外。偶尔在工作室里,他会穿南俊哥大出几码的visvim,针织线衫的怀中玧其哥尖锐的棱角被磨平了,他窝在摆满靠垫的沙发里,南俊哥会关切地问他冷不冷,而玧其哥会猫咪似得伸个懒腰。他们会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那是他少许可爱的时刻,也是我少许懂得他们的瞬间。

02.

烤箱的计时器开始运作的那刻,我突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俗话说戚风蛋糕疯七次,新手做戚风蛋糕的成功率本来就不高,而我已经疯了不止七次,却还没有搞出几个成功的作品。但调好的胚子已经放了进去,再怎么差劲我也无力回天。电视机正在放无聊的晚间新闻,十一点刚到,女主播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屏幕里。我用力连打遥控器泄愤,频道从电视购物一路换到肥皂剧,最后停在音乐台,假日特别节目,连播防弹少年团MV。我英俊的脸在高清液晶屏幕里还是那么精致,一切都很完美,如果没有突然打断特写镜头的手机铃声。

“玧其在你那儿吗?我从餐厅回来发现他不见了,衣服钱包都在房间里,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你有线索吗?”

“他在电视机里跳舞呢,音乐频道防弹少年团劲歌热舞,你要看吗?”

“硕珍哥,我是认真的……”

“好了好了,我也没线索,我道歉,”电话那头金南俊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我调低了点电视的音量,“你们不是去W酒店约会了吗,玧其前两天还说他好久没和你一起过圣诞,我看他那时候挺开心的啊?”

我脸夹着手机去酒柜里拿了瓶红酒,拔开木塞将葡萄酒倒进醒酒瓶。软化的单宁在摇晃中缓缓融进空气,瓶子用了有一段时间,玻璃侧壁上起了水垢,那是过去化不开的龃龉。金南俊从来都学不会什么是让闵玧其感到舒适的距离,弓着背的男人只能在软绵绵的怀抱里睡上一会儿,他带刺的舌头尝不得太多甜蜜。砂糖意味的名字成了诅咒——关在自己世界里的金南俊却只想在他宇宙的大门打开时,紧紧抱住门外徘徊不定的猫咪。

“我不觉得他很开心,”金南俊说,声音沉闷地团在寂静里,“我上周约他出去时他就很不情愿,他说他本来准备回一次大邱,他想家了。”

“那他是不是回大邱去了?你准备把玧其追回来吗?”我嘲讽似地问,金南俊没有理我,他已经自动把我的玩笑话当成了开解。

“哥,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十二月下那么大的雪,他光着脚能去哪里?最近行程紧玧其哥已经有点感冒,这样他的身体会垮掉的,而且年末治安也不好,他一个人……”

“金南俊,你到底在想点什么?”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离题千里的自言自语,“我觉得你该担心的第一条首先是明天娱乐新闻头条会不会是知名男团成员闵玧其深夜游荡街头,第二条则是你已经泡汤的约会究竟是如何才沦落成这幅德行。闵玧其不是三岁小孩,他苦日子过得比你多多了,再如何也不会沦落到流浪汉收容所,你给我清醒一点。”

没等金南俊回答,我就单方面切断了这场注定失败的救援,烤箱里的戚风蛋糕还没有发起来,我大概是无缘拥有软绵绵的成品了。我叹着气走出厨房,电视里不知何时放起金南俊前几个月录的访谈,那天他也和闵玧其吵架了,事由可能是新家装修风格的分歧或是周末去商场采购到底应该几点出门,金南俊永远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过度紧张,闵玧其则压根不想关心这些。他们都不是会安安稳稳过日子的那类人,我从一开始就反对闵玧其的同居计划,他在黑洞里给自己挖了个坑,摇摇欲坠的安全感抵抗不了生活的引力。

电视机里的访谈是在美国录的,金南俊一个人用英语喋喋不休,闵玧其始终亲昵地靠在郑号锡身旁,手指轻轻拍打男人的小臂,放松地蜷起身体。金南俊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他明亮的眸子聚焦在摄像机上,巧舌如簧地谈梦想与爱,还有一切粉丝们喜欢听的东西。女主持微笑着点头,她金色的发梢泛光,闵玧其其实正看着金南俊,他虚虚实实的假动作不过是欲盖弥彰。他喜欢金南俊站在遥远一点的地方,不是遥远得够不到,只是离亲密无间的拥抱差几十公分克制的距离。

金南俊的步子跨得很大,他要花好久才能决定自己该往哪儿走,他一步就能抓到躲在阴影里的闵玧其,但多数时候他会选错方向。被棕熊吓到的黑猫畏畏缩缩地溜开,因为金南俊笨拙的步伐会震到他粉红色的肉垫,这注定是一场不平等的博弈,聪明的大个子把他的眼镜忘在了森林里,都市太大却也太狭窄,他撞得鼻青脸肿,还枉然不知所以。我曾经问金南俊你真的觉得丢失的猫需要被找回来吗?金南俊木讷地反问那还能如何,他圆滚滚的后脑勺背对着我,逆时针的发旋像只眼睛,愚蠢得让我不想告诉他答案。

闵玧其还在与郑号锡调情,这期间一无所知的队长已经回答到第三个问题。郑号锡不舒服地朝旁边挪了一点,闵玧其鼓鼓嘴,悄悄将猫爪收了回去。朴智旻的视线有些不安地飘来飘去,他好奇地瞄了眼坐在角落里打打闹闹的哥哥,反手去戳神游天外的金泰亨。被顶到脊梁骨的小老虎猛地直起了身,他过度夸张的反应终于引起了金南俊的注意,他咧开嘴角横跨人墙与最边上的闵玧其相视一笑,闵玧其下一秒就低下了头,那天我就坐在他前面,他咯咯的笑声至今还回响在我的耳朵里。

屏幕上的我一如既往地摆着自恋的表情,我依稀记得接下去很快就会到worldwide handsome的胡话环节,果不其然,电视机里的我立刻送了全世界一个飞吻,我也在沙发上朝他发射爱心以示敬意。事实上走丢的猫咪并不需要费尽周折地被找回来,时间到了他会自己悄悄溜进家门,他已经不是无主的野猫,温热的地暖与美味的生鱼早就圈住了他,他只是一时学不会乖巧的陪伴。也许闵玧其一辈子都学不会乖巧的陪伴,对金南俊而言这也许并不重要,他用无果的寻找来描绘不再抽象的爱的轮廓,他大概一辈子都解不开那个等式,从这般角度而言这场博弈又是公平的——它没有赢家也不需要赢家,各取所需的捉迷藏而已。

烤箱四十分钟的定时马上就要走到尽头,而戚风蛋糕还是瘫软在模具里,它甚至称不上是一个蛋糕,充其量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半成品。但用半成品来称呼它似乎不太恰当,因为它已经被烤熟,味道尝起来其实也和商店里正常的那种差不多,相异的只有外表,它没有蓬松饱满的外型,表皮不体面地皱在一起。再过几分钟我就能将它拿出来,它本来会被包装成送给金南俊与闵玧其的惊喜礼物,我原本打算明天下午拿这个去吓吓他们,但现在,烤箱里傻乎乎的面饼无疑丧失了价值。我突然不想吃它了,金南俊败坏了我难得的好心情,如果闵玧其真的敢来找我它就会被糊到那只猫的脸上,我受够了旁观他们无趣的爱情。

十二月的首尔雪不停地下,我提前关掉烤箱的旋钮,时间轴叮地一声跳回原点。窗外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屋顶、白色的人行道、白色的晾衣杆,唯一沾满污渍的便是白色的街灯里来来往往的行人的心。我套起羽绒服去阳台上点了根烟,推门那刻冰冷的温差狠狠给了我一个激灵,火星在冬风里可怜地摇曳着,点不燃咫尺之距的烟叶。几年前闵玧其曾经告诉我他很喜欢下雪天,那天他衣着单薄地滚进雪堆,裸露在外的手脚冻得通红。我站在旁边打着哆嗦问他是不是疯了,他朝黑洞洞的天大喊这是美妙的疼痛,即使白馒头似的脸蛋被冻僵,说出来的话也口齿不清。

我没有再问他什么是美妙的疼痛,我是享乐主义者,活受罪不是我的兴趣。田柾国和郑号锡喜欢折磨自己的肉体,而金南俊则没完没了地挑战自己的感情,闵玧其起初与我大致能算是一类人,但当他莫名其妙地爱上金南俊时,他就被拖进半吊子哲学家迷宫似的怀疑里。但说到底,闵玧其是轻薄的,轻薄的刻薄,轻薄的身板,轻薄到一把小刀能刮开巨大的口子,自四方来的风灌进去涤荡他的灵魂,再随意地补好它,回到空空的八方去。闵玧其与我分享过很多个夜晚,也许比他与金南俊拥抱的时间还多。此时他可能正穿着与那个晚上一样的衬衫,颤抖在不知将把他刮去哪儿的风里。记忆中那天凌晨,金南俊从宿舍冲到汉江边上找到了我们,他骑着单车气喘吁吁。很久以后闵玧其才告诉我那条步道是金南俊失意时的家,他总是一个人背包慢慢地走,孤独的宇宙新生又毁灭。他从不知道孤言寡语的黑猫在某个无月的夜里跟了出来,但金南俊从不回头,他听不见谁的呼唤,就算深渊横亘在他面前。

那天晚上金南俊和闵玧其做爱了,彼时宿舍还很小,隔音差劲的墙藏不住秘密,除了吵不醒的田柾国没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他们一直睡到所有人都离开房间,金南俊其实一早就醒来了,他的鼾声七点多便停止,但我知道闵玧其一定不想与他人分享这个早晨。失败的戚风蛋糕最终还是被我保留了下来,样貌平平的面粉团并没有错,有些东西注定无法轻易变得美丽,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这点。

03.

闵玧其的眸子是摔碎在混凝土上的明珠,星辰从银河的开端之初散落,在昏黄的街灯下却只是与尘土别无二致的粉齑。雪飘飘零零地落于他柔软的发梢,融化的雪水如泪滴顺着他的脸颊滚落,真正的泪比它纯净,没有雾霭覆在脆弱的结晶上,那是最无加修饰的感情。

他穿着金泰亨的大衣站在街心花园的中央,这件刺绣繁杂的奢侈品算是毁了,闵玧其纤细的手腕与脚踝裸露在空气中,脚下的拖鞋脏兮兮的,像被泼上杂音的白色,游荡在午夜招魂的蓝调里。闵玧其没有注视我,他眼里没有任何人,手机屏幕上的时钟刚刚跳过十二点,今天是圣诞夜,城市还醒着,车流熙熙攘攘,广告牌灯红酒绿。我就站在离他一个路口远的地方,或幸福或落寞的人从他身旁走过,在这里陌生的影子不会打搅另一个失眠的灵魂,他就这样站着,哆嗦寻找早就抽完的烟,变得透明,消失在霓虹闪烁的尽头。

我的口袋里装着从他钱包中找出来的钥匙,闵玧其一直没有给我新家的通行证,他说他想给我一个惊喜。没有温度的金属片已经被揣得温热,钝化的尖角顶着我的指腹,它如果再尖锐一点就能刺破皮肤。我来回摆弄它,痛觉来得迟缓而疲惫,我不耐烦地将它握在手心。远处闵玧其的视线掠过斑马线也掠过了我,我赶在最后几秒倒计时里走过人行道,闵玧其的眼睛落到地上,盯着斑驳的砖块与其间泥泞的缝隙。

几个月前,我们在这里接吻了。吻只有一瞬,我们却围着花园走了五六圈,一前一后地错开步子,摇晃的手偶尔与彼此相遇。从放送局下班的时候,保姆车路过这里,闵玧其说他今晚想住酒店。范浩哥点了点头,在下车前他轻轻扯我的衣袖,手指冷冰冰地滑过我左手的动脉,食指悄悄与我的食指钩在一起。回宿舍后不久,我就找借口溜了出来,硕珍哥啼笑皆非地把我的晚饭丢给田柾国,泰亨以滑稽的姿势挂在智旻身上,用难以理解的语法祝我汉江晚上玩得开心。

他隐约猜出我没有去汉江的边上,我还孤独的时候经常去那儿,一罐啤酒与安静的月光便能为世界罩上温柔的纱,就像人类在走出洞穴时,回头瞥见的最后一抹幻象。郑号锡知道我要去哪儿,在美国时他和我分在一间客房,阅读灯被我调得很暗,我以为他早就睡着,他却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最后一骨碌地爬起来,问我是不是亏待了闵玧其。彼时我在读伊夫林沃无聊的小说,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倦意被吓得烟消云散,郑号锡的眼睛在黑暗里发光,他是敏锐的鹿,穿越迷雾笼罩的森林来到此地。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白天智旻拉着我看视频网站上访谈的录像,闵玧其在角落里顽皮地像个孩子,屏幕中他看上去很是开心。

“你们吵架了吗?玧其哥好久没和我营业了。”

“没有,我们没吵架。玧其哥说他在首尔买了套房子,硬装已经弄好了,过几个月想和我一起搬进去。”

“所以他只是一时起意想和我营业?”

“大概吧,他不是向来很喜欢你吗?我们挺好的,真的没事。”

伊夫林沃小说里的人物都戴着千篇一律的面具,刻薄的讽刺在晚上读起来太过酸涩,我的借口也拙劣得无以复加。好在号锡似乎并不想追究到底。他靠着床头,精准的生物钟已经过了点,他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我问他想不想听故事,他打个哈欠说好,我便关掉了橙黄色的灯。一出宿舍我就叫了辆的士去W酒店,司机在酒店门口的扬招点停车,闵玧其站在队伍的末尾,他叼着烟绕出七拐八弯的限行栏杆,我吃力地跟在他雾的后面,追逐薄荷的余味。那时首尔才刚入秋,我们避开人流绕了远路,街心的花园其实就在一条马路之外,我们却花十几分钟才抵达那里。闵玧其沉默地站在花岗岩的雕塑下,我靠在他身旁,被风吹落的烟灰不小心蹭到我的裤腿,他咯咯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好看的线,将滤嘴踩灭在脚底。世界在我们之外喧嚣,鸣笛声与循环播放的投屏广告填满每一处感官,我小心翼翼地转了个身,将闵玧其藏进摇动的阴影。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时刻,首尔会为了爱而沉寂,但当闵玧其踮起脚尖亲吻我的时候,他薄荷味的吻像是朝露的一滴水珠,在晨光里晶莹地生长,再融进湿润的大地。他刚抽完的那包七星是双爆,薄荷的下面还有葡萄,闵玧其不太抽甜口的烟,我却想再尝一点他舌尖的甜味。来兴致的黑猫不会轻松就范,他猫腰转到雕塑的另一边,在人来人往中握住我的手,他踩着布道哼不知名的歌,脑袋可爱地来回摆动,像蜷缩起来的小尾巴,蹭我的掌心。当周遭再次安静下来时,我低头咬上闵玧其的嘴唇,甜腻的葡萄香精一股脑爆出来,他紧紧地环住我的脖子,我险些喘不过气,我们都没有闭上眼睛。

倒影里的闵玧其有些陌生,他的形象成千上万次掠过我的视网膜,仅此一次它战胜了汉江的潮声。有很多次他以为自己赢了但他没有,不过这一次是真的胜利,而胜利有一次就够了,他的眼睛将永远停留在我的瞳孔之间。闵玧其又转了个身,他狡黠地舔嘴角,我跟着他围着花园乱转,直到所有的甜味都消散,我的嘴唇被啃得红肿,直到他蹑手蹑脚地溜进一条马路外的便利店,在门口点燃那根与工作室的空气闻起来一模一样的烟。接下去的故事郑号锡一清二楚,闵玧其没管空关的酒店房间就回到宿舍,我不想打车,我们一起走了回去。游荡的记忆在午夜准确地找回标度,闵玧其迟缓地抬起头,他的感官因寒冷而被钝化,徘徊着寻找一个焦点。我很想立刻将他拥入怀中,我本以为他会皱眉咋舌,但他只是温顺地将冰凉的前额贴到我心脏的旁边。他呼出来的气是活生生的,他一直都是鲜活的人,我却将生命剥离出他的呼吸。

“你找到我了。”闵玧其在我的怀里说,我说我只是按图索骥,他摇摇头。

“你还是找到我了,你找了好久,我以为你就快找不到我了。”

“你不是就在这里吗?从最开始就没有离开?”

“我去了很多地方。很远的你不会去的地方。我害怕待在这里。”

闵玧其将冻僵的手指伸进我的口袋,他摸索着掏出那把钥匙,又无言地将它放了回去。它现在属于我了,纷纷扬扬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广告牌依旧在城市上空孤独地滚动,我们或许是它唯一的听众。金泰亨的脸突然从屏幕里跳出来,12月30日V生日快乐,闵玧其笑得合不拢嘴,我心疼了一秒寿星遭殃的外套,用羽绒服裹住发抖的猫咪。

“我们回酒店吧,圣诞假期还在,我们总不能浪费它吧。”

“我们回家吧,金南俊。我们回家。”

我的心漏跳了一秒,我偷走那片薄薄的金属是因为我害怕这个简单的词,我不觉得自己能为闵玧其造出一个遮风挡雨的家。而他或许从没奢求过温暖的陪伴,可能一间屋子就够了,但我想给他更多无法被承诺的东西。一具空空的壳想要罩住一只生灵,称其为笑话也过于滑稽。闵玧其读得懂我的灵魂,他不会真的去索求什么,我眼中的倒影却斥责起我的软弱。这样就够了吗?你的边界就到这里吗?那个晚上的闵玧其与今夜的他重叠在一起,现在我还没有找到答案,他说他可以等,我说你不必为我奉献。

闵玧其在我神游天外的时候打到了车,他沉默着坐进副驾驶,将手机上的地图交给司机。我一个人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闵玧其从司机那里接过一根烟,点燃它然后摇开车窗。我们正在朝前行驶,飘散过来的雾里一切却像是在倒退,陷入万花筒旋转的镜片。萨特在我读过的某篇文章里说现在像一个被反复计算的总数,还有,还有,再还有,它如小偷一样出现又消失,因为它并不存在。闵玧其随手将烟蒂丢到窗外,我突然觉得有些困,他看起来也很疲惫。他知道车正在驶向何方,加班的司机放起轻柔的爵士,遥远的月色打在我们身上,伴奏里我昏沉地睡去,光还依依不舍地在眼睑上打转,它将光年外的星辰领至黑白的世界,就像闵玧其的眼睛,闪烁星辰的碎片。

04.

空荡荡的白房间里摆着一张空荡荡的床,属于新白漆的甲醛味还没有褪光。我和金南俊的家简陋得像为拍摄色情录影带而造出来的空棚,里面什么都没有,两个不合格的演员尴尬地相对无言。这种东西上传到再奇怪的网站上都没有人看,“亚洲明星沉默共处一室”,阅览量二百出头,恶评百分之九十,职业生涯的谷底。

金南俊刚刚睡下,他累了,整个人裹在羽绒被里,头发可爱地翘起来,脸颊软绵绵的。我其实比他更累,但也许是累过头,我并没有倦意。干涩的喉咙因为摄入过量的尼古丁而有些燥热,我后悔没有先买个水壶,缺乏厨具的燃气灶就是个摆设,冰箱里只有酒,但我不想大半夜的一个人狂饮威士忌。那是落魄的单身汉才会干的事,而我的恋人就安静地躺在身边。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朴智旻几分钟前给我发了一堆信息,往前翻一点是金硕珍的,再往前则是金南俊。未读消息的红点被淹没在成千上万个其他的红点里,我直接关掉社交软件,我讨厌消掉未读信息的机械操作。衣柜里还有一条未拆封的羽绒被,我把它拖了出来,将自己也裹进去,明天我肯定会感冒,弄不好今天下午就会。

我们的圣诞假期算是泡汤了,金南俊得傻乎乎地照看咎由自取的病人,摔碎一个又一个装着药的瓷碗,把原本就一塌糊涂的新家弄得像龙卷风过境。他大概预定了什么顶级餐馆,却被我搞得阵脚大乱。恶趣味地说,我喜欢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不失为一种报复的快感,金南俊被我耍得团团转,蜂蜜罐头被挂在他够不到的地方,熊不得不笨拙地跳起来,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像颗杏仁,只是嚼碎了不甜。

金硕珍说我是个变态,自己得不到的谁也别想拿。他捣着泡菜说金南俊和我天生绝配,我把辣椒凑到他鼻子底下,英俊的帅哥立刻被呛得涨红了脸。天生绝配当然是玩笑话,大我三个月就自称哥哥的混蛋只是想嘲讽金南俊的迟钝罢了。西伯利亚棕熊被围在栏杆里还以为森林广袤无垠,只不过磨灭他兽性的不是我,而是孤独与钢筋水泥。就结果而言我确实是受益者,悲伤的金南俊爱一切朝他靠过去的小动物,他不在乎蜘蛛的刺或者蛇的毒液,一只自说自话的黑猫也可以是不赖的宠物,只要能填进他灵魂的缝隙。

欲擒故纵是个不太光彩的手段,大少爷说我精于此道,我吸了吸鼻子,最终还是无聊地打开手机。善良的朴智旻没说什么,他问家里的烟味是不是我搞出来的,还说金泰亨很担心我,要我千万注意身体。金硕珍则还是那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他开口就问你和金南俊上床了吗,严格地说我们确实躺在一张床上,只是限制级的情节仅存于他肮脏的幻想间。金南俊七八个小时前发来的是语音,我没有点开它,它已经成为过去。凌晨时的手机其实刷不出什么东西,应用软件在零点的准时推送大多都是垃圾文章,点击刷新后出现的还是原先的界面。夜猫子们这个点也差不多都睡了,首尔安静地像是早已死去。不过几小时后繁华的都市又会活起来,这件事其实挺无情的,人都被拧上发条,成为被机械驱使的玩具。

金南俊的手机就摆在不远的地方,他没有设密码,我百无聊赖地翻他的相册,演出票根,艺术展览和蹩脚的自拍堆在一起。我的自拍技术和他半斤八两,他也存了不少我发出来的愚蠢照片,它们没有单独的文件夹,全都散落在缠绕的线里。我打着哈欠将预览拖到最下面,上一个手机的内存卡也被金南俊导入了,上百张古早电影的票根沉甸甸地被埋在最深处,也许可以称之为爱的证明,我的手机里也有一模一样的东西。

我一张一张地翻着老照片消磨时间,金南俊给它们建了个文件夹叫All Blues,我曾经在哪个采访里说我会用蓝色形容自己,但我已经记不清我说那句话是因为金南俊喜欢蓝色还是金南俊爱我。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我也喜欢蓝色,那是因为蓝色就很美丽。电影大多都是深夜或凌晨的场次,放的都是看不看没有区别的烂片,但金南俊陪我一部部看完了它们,最初我只是想排解寂寞,而最终我却怀念起他坐在我身旁瞌睡的倦意。

今天零点刚过的时候,我在手机上订了早上六点整第一场电影的票子。放映厅就在离W酒店不远的地方,它悄无声息地藏在市中心狭窄的暗道,酒鬼与流浪汉是那里的常客,同时光顾的还有下班不久的夜总会小姐或是脱下制服半死不活的交警。在无果地等待金南俊的那几个小时里,我哆哆嗦嗦地搜索迈尔斯戴维斯的名字,我学生时代乐团的小号手很喜欢他,我也被拉着听了不少他的演奏。灵魂的旋律在岁月里蒙尘,它们全都被打包塞进记忆的仓库里。金泰亨插进碟机的那张拼盘唱片让我想起他,我还记得前几年回大邱时,小号手家里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戴维斯孤独站在聚光灯下,变成一个落寞的剪影。

我没有料到有电影院正好在放关于他的片子,搜索引擎的智能推荐说Miles Away今天将在一家影院上映,我熟悉屏幕上的地址,我不知道它现在还开着,它静止于我的记忆中,不曾随无情的时间迈进。在点开链接后,我发现场子居然不是空的,陌生的失眠者三三两两地抢掉了中间的位子,我选了倒数第二排的九和十二,两个隔开的座椅暗示金南俊的生日,单调的数字间是无意义的致敬。

Miles Away并不是一部好片子,爵士乐手波澜壮阔的一生被拍得中规中矩。但清晨场的电影并不是用来享受的,它只是给不想回家或是没有家的人一个温暖的地方,仅此而已。还是练习生的时候,我是这家电影院的常客,一两点从练习室回来后我会先洗把澡,然后偷偷从宿舍里溜出来抽根烟,看一场无聊透顶的电影。偶尔这个档次上会有佳片,熟识的检票员会提前告诉我,她是个和蔼的女人,盘起的长发像我的母亲。她永远会为我留出最后一排的位置,放映机就放在我背后,而她会在我身旁小憩一会儿,几丝白发从夹子里散落,融进颗粒状的被照亮的空气。

午夜的电影院或许陪伴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光,那些日子里成功还很遥远,梦想也遥不可期。某天散场时,我意外在街角看到撑着伞的金南俊。那是个雨天,潮湿的雾气笼罩首尔,也打湿我的肌肤。我并不惊讶于他知道此处,队员多少对我的夜游有所耳闻,我只是没有料到他会傻乎乎地等我,我以为我不值得他的等待。

练习生时的金南俊还是个傲气逼人的饶舌歌手,巨大的爱与苦难还没有磨光他的锐气。穿着帽衫的小屁孩征服世界似地朝我走过来,他说以后让我陪哥一起看吧,我也喜欢电影,范浩哥骂起你时还能拖个垫背的,多划算的生意。或许就是在那个瞬间,我在金南俊亮晶晶的眸子里爱上了他。折叠伞中的世界没有瓢泼大雨,他的酒窝笑起来时很深,我还记得他是用哪根手指抹去我额前的水滴。

此刻正打着呼噜的棕熊并不了解这些,他在床垫上翻了个身,毫无防备的脸蛋对着我,撒娇似地蹭枕头。我本想戳一下他的脸颊,但他看上去好像很幸福,我不想自作聪明地打搅他难得甜美的梦境。夜就要结束了,雪将在太阳升起后缓缓融化,融雪时城市会变得很冷,但家里开着暖气,圣诞节满大街的人,就算金南俊说要约会,我也不打算出去。在出租车上,我退掉了电影的票子,电子时代一切都变得简单,可我还是怀念人情市井的烟火气。很难说我所爱的金南俊是否也被留在了过去,我是害怕寂寞的人,有时他悲伤的眼角会让我不安,我绝不会否认自己的脆弱,却不想在他面前承认这些。

然而奇怪的是,金南俊的体温一直都是暖洋洋的,他厚实的拥抱像烧火的壁炉,我想将这团火藏起来,而火总会熄灭在漂亮的玻璃罩里。在某些无声的时刻,我甚至希望他能永远这样恬静地沉睡,月亮的孩子将不用再踏入日光的国度,但这不是金南俊的梦想,也不是他的期许。他真正喜欢的是不那么热烈的太阳,彼时阳光会打在屋檐上,落下一片灰色的阴影。阴影的最里头,躲着一只流浪的黑猫,金南俊蹑手蹑脚地靠近它,他会轻抚它濡湿的短毛,然后将它带回家去。猫咪慵懒地窝在他的臂弯中,家现在还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名字,但它总有一天会拥有意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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