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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 / 茂辉

夜航

# 茂辉

# 没有超能力的世界

花泽辉气抵达live house的门口时是晚上十点半,演出十一点正式开始,十点三刻开始检票进场。他原本和枝野约在了四十分见面,今晚上场的乐队的贝斯手是枝野大学里的朋友,昔日小弟找不到女伴就来问花泽有没有空捧场,花泽辉气爽快地答应了邀约,现在却有点后悔。枝野三分钟前发了他条消息,说他的自行车在路上被人撞了,花泽看到短信时瞪大了眼睛差点叫出声,连忙打电话问枝野有没有受伤。被设成铃声的当红流摇团的新歌在花泽的耳朵旁响了半天,缺心眼的耿直友人接电话后却完全没说自己的事,一个劲地给花泽道歉,说难得把你叫出来却放了你鸽子,太对不住你了云云。花泽辉气胡乱安慰了他一通后靠在墙上叹了口气,他没想到今晚这么冷,凉风从皮卫衣的领口里飕飕窜进去,冻得他直打颤。

Live house门口的那条马路很窄,成立没多久的小乐队没多少歌迷,等开场的人稀稀拉拉散在单行道两边,要么看手机要么等人要么和熟人聊天要么抽烟。花泽辉气瞄了眼手表,离进场还有五分钟,他抬头的时候视线正好和对面的一群姑娘撞上了。围成一圈的女孩子们里有个人有些脸红,他看到她的闺蜜们推搡着她怂恿她去和花泽搭话。花泽辉气对着那个女孩笑了一下,恶友们就嬉笑着把小姑娘推到了马路的另一边,隔岸观火想看金发帅哥是准备占便宜还是拒绝。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傲的嫌疑,花泽辉气经常碰到这类事,他长得很好看,会穿衣服,不像那些长发艺术家那么难以接近,也不像那些一身潮牌的少爷们那样在脸上写着果儿们快来。他身上若隐若现的色气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干净,灵动,调皮,温柔,却还有些不可思议的孤独。被推到他身旁的女孩没有主动说话,只是涨红了脸等staff放人进场。花泽辉气不讨厌这样的女孩子,他比她高个七八公分,他看到女孩精心盘好的长发和睫毛下闪动的眼睛。花泽也没有主动搭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旁,在挤进live house狭窄的小门时侧身把陌生的女孩护在了身后,听她的细高跟下楼时踩在楼梯上发出的踢踏的声音。

场外看起来零散的观众在挤进场子后意外拥挤,地下演出场天花板矮得有些压抑,沙丁鱼罐头似的把一个个燥热的人排在小铝盒里。乐队主唱还没上场,键盘和几个调音师先站上了台,迷茫地扫视着挤得满满的live house,又低头找插头连起了效果器的线。后台隐隐约约传出几个嘈杂的和弦,和花泽辉气搭讪的女孩子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在听到前排的闺蜜们的叫唤之后沉默地不舍地从他身旁走开。花泽在女孩子被人流淹没前跨了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抚过她的指节,然后送给了她一个微笑,看她细瘦的身躯穿过人群,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Live house的射灯在不停转动,把五彩的光泼洒在灰黑的世界里,花泽辉气靠在离舞台最远的那面墙上,人群在他的眼前跃动。他听见乐迷们在呼喊,主唱登场了,射灯聚焦在他身上,把他橙红的头发和耳朵上的安全别针和皮衣上的铆钉照得反光。舞台中央的男人比想象中矮一些,马丁靴踩在音箱上,没有一句寒暄就唱起了歌。跟进的乐队猝不及防地震碎了花泽辉气的耳膜,主唱在台上嘶吼着,卖力地从左边跳到右边,每一跳都像要去灌篮一样弹得老高,皮靴落在地上发出了仿佛比鼓点还大的声响。被激起来的观众们摇着头,身体不停向前冲,失去控制的躯体和音浪一起涌向舞台,澎湃的人潮只差一步就能掀翻低矮的屋顶。

枝野提醒过花泽这团的现场很燥,花泽辉气虽然没太当真,但还是在入场的时候听从枝野的建议躲在了靠后的角落里,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花泽不太听朋克,他更习惯britpop和oldschool,他不是那类想把天掀翻的叛逆青年,尽管初中时当过一阵子不良,但就算那时他也保持着优雅的风度。花泽朝入口处瞄了一眼,铁门已经关上了,估计不到结束不会放人出去。乐队的歌很好,主唱嘶哑的少年音很别致,但花泽辉气就是难以把自己的灵魂交付给越来越大的音浪,让这激越的浪潮冲走他的理性。花泽辉气墨蓝的视线在乱打的射灯与香烟点燃的烟雾里漂流,他掠过一个个彩色的莫西干头,掠过一个个跃动的身躯,掠过乱蹦的主唱的碧绿的不知是带了美瞳还是没带的大眼睛。花泽的视线最后停留在了人群中一截从扣紧的衬衫袖口里露出的手腕上,手腕主人的肌色同衬衫一般苍白,纤细的线条上腕骨漂亮得突起。那只手很别致,硬朗分明的指节从薄薄的皮肤里透出来,拇指指骨与小臂相连的地方有浅浅的凹痕。花泽辉气喜欢看人的手,他能从手上看出一个人的习性,他也喜欢通过手猜测陌生人的模样。花泽的视线随着手腕向上,他看到比一具同龄人单薄的身躯被乐曲高潮时兴奋的人们推向台前,那位青年的手惊惶地握起又松开,扭到最上头的衬衫扣子仿佛快让他窒息。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他的眼睛也是纯黑的,花泽辉气直愣愣的目光在青年无措地张望时与他迷茫的视线交错了,青年下意识地放出求助的讯号,花泽不知是鬼迷心窍了还是如何,竟然试图穿越人群的森林与迷雾,走到那个人所站立的地方去。

如果用俗气的语言来描述的话,花泽辉气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转动。他事后觉得这大概是脑子被轰隆隆的曲子震坏了的副作用,但在当时,他怀疑自己遇上了所谓的命中注定。花泽辉气看到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乐队嘈杂的演奏缓缓消失,直至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黑发的年轻人像一块磁铁被放在了他宇宙的中心,花泽拨开一个又一个兴奋的朋克,他们又跳又叫注意不到有人从他们的阵列里穿过,花泽也同样注意不到他们间任何一人的动作与声音。他缓缓向着被困在漩涡中的年轻人前进,每走一步他的心脏就愈加脆弱,短短的两三米长得像一光年。花泽辉气在结束这场漫长的进军时沉默地握住了那双他看了很久的手,他没敢看黑发青年的表情。就立刻转过头把他拉出了汹涌的人潮。乐队的演奏与主唱的嘶吼与看客们的跃动又回来了,花泽辉气承受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撞击,想要回到墙角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陌生人的手很冷,和他的肤色一样缺乏温度,花泽却觉得自己有些发热,他知道自己奶白的双颊一定已经变得粉红。他的手快出汗了,热量从他的身体里传导出去,逆流的两人走得磕磕绊绊,花泽拽着人的手臂被牵扯得有点疼。第二个光年终于在花泽辉气靠上墙壁的瞬间结束了,他喘着气想松开汗湿的手,却被黑发青年一把握住。青年把另一只手也付了上来,笨拙而又局促地拉近了距离,鞠躬向好心的陌生人用唇语道谢。

用双唇摆出道谢的话语后,黑发的青年又鞠了一躬,不好意思地朝花泽辉气笑了一下。射灯正好扫过他苍白的脸颊,为他的肌肤着了一点轻柔的红色。花泽楞了一下,赶忙找回了往常自如的态度,拜手说不用谢。青年用手挠了挠头发,眼神转到花泽那边,又马上转到别处,想要避开好心人不自觉放出的热情视线。花泽辉气发觉自己盯人盯得太厉害,立马把眼神收了回来,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飘。那个人好像有点怕生,花泽想,但他笑起来真好看,面对生人时反射性的不安与被搭救的羞涩混在一起,从薄唇和闪烁不定的黑眼睛里透出来。他想出声搭话,却意识到嘈杂的音乐里彼此都听不见声带的震动,就试探性地戳了戳青年的肩。青年歪了歪头一脸茫然,花泽辉气掏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弄了个二维码,地下live house信号太差,他们弄了半天才顺利加上好友。青年的昵称是mob,空间没有背景图,头像是装在玻璃杯里的半杯牛奶,动态也只有寥寥平淡的日常,和花泽现充气满满的社交网络完全是两个极端。花泽快速打了行字,点击发送,黑发青年几秒后收到了消息,抬头看了看花泽眨了眨眼,就低头敲了回去。

我叫花泽辉气,你叫什么?

影山,影山茂夫。谢谢花泽君之前帮忙,没什么答谢的实在抱歉。

没关系,你是一个人来的吗?看上去好像不太习惯?

嗯……乐队主唱是我弟弟的朋友,我弟弟不想来就把票子给我了。

真巧,我也是一个人来的,约好的哥们路上车被撞了,只能落单。

啊……那位先生还好吗……?

他好得很,不用担心。今天场子那么燥真是没想到,影山君平时live跑得多吗? 

平时铃木君,就是这次band的主唱,一直会给我家弟弟送票。但弟弟一直不太愿意去看,我又不想浪费,所以姑且还跑得比较多。铃木君的表现力确实非常厉害,他的场子之前还见过比这次闹得更厉害的……

这真是厉害!我本来还以为影山君是和我一样不太看live的类型,吓了一跳。

不敢当……花泽君表现的那么自然才是厉害,我基本每次去这类场子都会陷入之前那种麻烦,这次花泽君帮了忙实在太感谢了。

影山君不用那么客气,说起来影山君看了那么多演出应该对这块很有了解吧?我平时听英伦比较多,朋实在有点欣赏不来,不知道影山君怎么看?

铃木君的band确实比较硬,花泽君大概觉得挺吵的吧……我虽然被铃木君间接拖去看了不少朋克,但自己其实还是喜欢轻柔一点的。

原来如此。影山君live结束之后有事吗?难得有缘认识我还想和影山君多聊聊。

花泽辉气打出这行字后倒吸了一口气,关于影山茂夫会不会答应自己的邀约这件事,他完全没底。花泽很少做这类没准备的事,不如说他甚至很少是关系中主动的那个。花泽辉气只要站在那里,就会有可爱的小姑娘找他出去,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模式,以至约影山时只能打出这种破碎的字句。花泽觉得自己有些丢脸,影山茂夫在聊天软件里比起之前自然了许多,他倒是像被带上了镣铐,支支吾吾说不出得体的漂亮话。影山这次回得有些慢,他看到黑发青年犹豫了一会儿,他在拿不定主意时好像会潜意识地把脑袋歪向一边,白色的脖颈露出可爱的弧度。花泽直到此时才发现看上去瘦弱的青年实际比自己还要高那么一点,简单的小西装与衬衫下的肉体也没有想象中单薄。修身的剪裁把影山茂夫流线的肌肉勾勒得很好看,毫无侵略性,乍看毫不起眼,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其中迷人的地方。发呆的花泽辉气并没有发现影山茂夫也在看自己,他已经回信好一会儿了,但花泽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影山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戳了戳花泽辉气的柔软的上臂。花泽的神经慢了半拍,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出走的理性从放空的脑子里拉了回来,他低头看了眼消息,然后抬头看了看影山。影山依旧给了他一个微笑,但这次的微笑里似乎多了些值得玩味的调皮,惹得花泽辉气差点想把头埋在衣服里做个没出息的鸵鸟。但他知道对话还要继续,影山茂夫答应了他的邀约,他今天已经够丢脸了,花泽辉气不允许自己再失一毫一厘。

今天晚上铃木君结束后好像约了我家弟弟出来开after party,我不想去打扰他们。花泽君有什么安排吗?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这块场子附近有家我熟悉的小酒吧开到很晚,影山君有兴趣吗?

……我不太能喝酒,不过我相信花泽君推荐的店。

那么就这样定了可以吗?场子也快结束了吧……

嗯,铃木君再唱两三首应该就下了,十二点过一会就能结束。

让影山君看到了自己那么逊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

这里才是,花泽君帅气又健谈,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类人。

影山茂夫打完这句话后顿了顿,敲了几个字,但结果还是删掉了。台上的铃木君在影山把手机收起来的同时停止了演唱,说接下来就是今晚的最后一曲。铃木拿起吉他弹前奏时,花泽辉气在这个夜晚第一次投入了他们的表演,这是首他知道的老歌,乐队搞了不插电改编。他没想到这位主唱在唱情歌的时候能那么深情,他在台上赞颂所有今日的激情,赞颂一切美丽的善良的与值得去爱的东西。花泽看到影山茂夫与人群一起随着音乐轻柔地晃动,他也闭上了自己墨蓝的眼睛。花泽辉气在一首歌的时间里做了个美妙的梦,一位看不见面孔的勇士打开了囚禁他已久的排满霓虹灯的房间,稀有气体斑斓的光在快要淹没他的前一秒钟被化成了简单的黑与白。花泽辉气梦到自己终于能够睁开他刺痛的双眼,他看见的黑色是良夜如水的黑色,他看见的白色是牛奶温暖的白色,渐渐地他感受到了和曦的阳光,自然的馈赠拯救了他过于喧嚣的孤独,他觉得自己手被握紧了,生命的血流入他的世界中。曲子结束时花泽睁开了眼睛,全场都在欢呼,乐队鞠躬离场,工作人员打开了铁门,深夜的凉风吹进了燥热的内场,观众一个接一个从出口离开,一个晚上的宴席散场了,人们即将睡去,醒来时又是明日崭新的派对。

花泽辉气与影山茂夫并排走上了楼梯,花泽走得快一些,在出门时走到了影山的前面。十二点多的城市并没有想象中宁静,远处的高架上红黄的车灯依旧闪烁着划过一条明亮的光带,与零散亮着的街灯绵延成起伏的呼吸。花泽知道的酒吧在live house通往大路的那条道的另一边,他和影山朝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两人的影子不时重叠在一起。花泽辉气调皮地踩着拼花砖块的人行道上十字交叉的地方,手插在口袋里一跳一跳,影山茂夫离他有两三步的距离,黑色漆皮的德比鞋踏出好听的响声。酒吧的老板是花泽大学的前辈,如果是早一场的演出的话他一般会打车,但今晚他只想沿着这条寂静的小路慢慢晃过去,今天是周日,没有课也没有打工,回家后可以睡个够。他在路上和影山茂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半个小时的里程需要一些风吹行道树之外的人的声音。花泽辉气知道了影山是隔壁盐大文学部的学生,是家里的长男,有个对自己多少有些过度保护的弟弟,平时除了看天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喜欢吃章鱼烧听点轻快的电子乐和民谣,是个容易被淹没在人群中的平凡的普通人。影山茂夫藏不太住话,字里行间会不经意泄出点不该说的东西,花泽多少猜到了乐队的主唱铃木将在追他的弟弟,虽然考进了还不错的大学但他读书其实有点吃力,看上去有些朋友但因为笨拙寡言不太受欢迎,棘手的人际关系会时不时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点压力,不过总而言之,影山茂夫简单地活着,拥有简单的幸福。花泽辉气差不多是他的反面。他在名牌大学的经济学系里混得如鱼得水,从小因为姣好的容貌和高超的智商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喜欢时髦的摇滚乐,时髦的衣服和时髦的电影,身边的女伴隔几周换一个,但他从不会被背叛,从不会被说是玩弄人心的花花公子。他会说漂亮话,也擅长听人说话,有时会耍点小聪明,不自觉地显出些优越感,但他的所有的轻飘飘的得意忘形都能被原谅。然而花泽辉气不认为自己拥有所谓的幸福,他知道自己的话听上去居高临下并且不食人间疾苦,但至今为止,没有人能够斩断眩晕的霓虹布下的荆棘,把他从绚烂的迷蒙的醉人的梦里唤醒。他从初二开始独居,住在一间父母给他的两居室的小公寓,里面只有最简单的家具。他和每个人保持必要的亲切的联系,但不会是任何一个人生命里不可割舍的重心。花泽辉气游离地活在喧嚣的世界里,影山茂夫在那个美丽的瞬间停止了他漂流的目光,让他第一次安静地留在原地。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但他知道自己不想那么快得再次启程,再次从一扇门穿到另一扇门,再次像一叶没有罗盘的扁舟,迷失在夜的海洋里。

影山茂夫在花泽的后面看他熟稔地穿过错综复杂的小巷,灵活地转过七岔八弯的路口,影山有些好奇这位金发帅哥约自己半夜逛街的目的,不过他看上去是个好人,应该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影山不愿意去想太复杂的事情,他更习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一隅里不急不缓地做出自己的决定。他看到花泽辉气停在了一家关着灯的店面的门口,复古的欧式木门紧闭着,探不出任何内里的情状。花泽辉气敲了敲门,没人响应,他懊恼地抓乱了自己的金发,左右踱步,原地转圈,最后蹲在了地上沮丧地叹了口气。本应开门的酒吧没有开门,影山茂夫从花泽辉气手足无措的混乱里得出了这一结论。花泽君好像挺要面子的,我现在大概不说话比较好,影山思忖着用漆黑的双眼盯着花泽,花泽也不说话,墨蓝的眼珠子到处乱转,不知道要看哪里。影山茂夫觉得自己好像又把氛围搞砸了,他总是做这种事,天知道他为什么永远学不会如何读空气。他刚想开口缓和一下尴尬的沉默,就看到花泽辉气几乎在同时张开了嘴,影山下意识地把自己已经想好的安慰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安静地等待花泽出声。

“抱歉啊影山君,这家店的店主今天好像提前关门了,之前没问清楚让你白跑了一次,实在不好意思……折腾来折腾去已经一点多了,本来想好好招待一下影山君结果尽让你看我出丑,太对不起你了。影山君家住在哪里?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去,天怪冷的我想你大概也不想再继续闲逛了……”

“不用。”

“嗯,影山君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不用现在回去。”

“……诶?可是现在这个点还能去哪里?去旅馆过夜吗?”

“沿着这条路再走下去就是海岸线了,我初中时经常一个人出来到港口去。夜里的海很漂亮,我想让花泽君也看一看。”

花泽辉气惊讶地张大了嘴,他完全没猜到影山茂夫居然还愿意继续将这个糟糕的晚上继续下去。冷风钻进了花泽大开的口腔,呛得他没完没了地咳嗽,影山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了,第一次笑出了声。花泽羞愧地拿纸巾擦了擦嘴,然后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们两个疯子似得在没有人的街道上追逐打闹,影子在街灯与月光下缠绕在一起。花泽辉气和影山茂夫换了个位置,影山走在前头,花泽跟在他后面。金发的男孩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总是安排好计划然后想尽善尽美地把它完成,但他从没有想过这些恼人的失败能够生出那么多多彩的可能。偶尔把自己交付出去也不错,就这样什么都不想地继续吧,花泽辉气对自己说。

调味市的海岸线很长,花泽不知道影山茂夫要带他走到哪里。寡言的黑发没有寒暄,只是安静地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沉默着走向海的方向。他们走过了下坡处的隧道,昏黄的电灯明灭不定,皮鞋根在地上敲出幽深的回声。他们走过连接两个街区的小桥,有些年纪的木桥吱呀地响,一边是排列整齐的中产居民区,另一边是被电线压得黑漆漆的斑驳的厂房。他们走过空旷的四车道,凌晨依旧有尚未睡去的人,汽车偶尔从他们的身边疾驰而过,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一道光弧。他们越走越远,世界越来越安静,庸碌的城市快要被他们甩到身后,一切躁动的街灯车灯闪光灯都被换成了明亮而柔和的月光。月牙挂在天上,花泽辉气很少有机会去欣赏她的美丽,他的深夜是不夜城,月神不在他的城市里。风越来越大了,空气中混杂着海潮的咸味,影山茂夫没有扣起的小西装被海风吹了起来,像是航船的桅杆上扬起的帆。影山越走越慢了,他跳上了高出街边几十厘米的绿化带旁的大理石道,从那里看下去,大海已经若隐若现。影山茂夫在离海还剩一个拐角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花泽辉气也顺势停下了,他看见影山朝另一条岔路拐了弯,他不解地顿了顿,但在听到影山的解释后还是按他指的方向跟了过去。

“再过一会儿就能看到海了,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岔路里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便利店,影山茂夫进门后轻轻敲了一下职员室的门,想要叫醒或许正在梦中的营业员。几分钟后店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他好像认识影山,睡眠被扰的不悦在看到黑发青年的面庞的同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影山拿了罐鲜牛奶和一包小点心,花泽辉气拿了瓶运动饮料和一袋干脆面。收银员看到花泽的时候,对影山露出了类似于你终于交到朋友了的欣慰的笑容。花泽辉气笑不动,在影山准备拿钱的时候制止了他,硬要自己付账,影山茂夫坳不过他,也就只能作罢。他们带着吃的出了便利店,在两三百米外的公车站随便找了位子坐下。花泽辉气掏出手机刷了刷动态,凌晨两点半没什么东西看,只有在海外留学的友人零散的几条消息,还有关注的媒体在零点时准时推送的新一天的第一篇咨询。现在吃了东西估计就吃不下早饭了,不过今天应该也不会吃早饭。花泽辉气快速消灭了营养品开始发呆,影山茂夫倒是吃得很慢,一口牛奶一口面包,全都等嚼透了才肯咽下去。花泽想起影山之前说自己初中时很矮,大概这就是他长高的原因。花泽总是吃得很快,养分还没被吸收就被匆匆浪费了。花泽看影山的喉结上下运动,自己也咽起了口水,影山以为他没吃饱又分了点面包给他,搞得金发青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接下好心的馈赠,一口一口的等待影山结束他漫长的能量补充。

花泽辉气在影山吃完后接过了垃圾,把它们丢进了便利店门口的纸篓里。饱足后的他们又重新走回了那个岔路口,岔路的另一端是一条通往大海的公路,笔直的线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次花泽辉气与影山茂夫没有分前后,他们并排走在没有人没有车也没有树的大道上,中间隔了一根划分车道的白线,一左一右,逆风航向静谧的大海。他们终于在三点过一会儿的时候到了影山说的港湾,绵长的岸线在花泽的眼前展开,新月与星辰照亮了他墨蓝的视界。影山茂夫叫了声花泽辉气的名字,他看到影山手指指向的前方有一艘废旧的船,他们沿着船侧的凸起攀上了夹板,影山先躺了下来,花泽也躺在了他的身边,他试图握住影山茂夫的手,黑发的青年没有拒绝。他们一直在那里躺到了日出,他们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事,没有交谈,没有互动,只有月光与潮风轻轻拂过花泽辉气与影山茂夫偶遇的两个灵魂。花泽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被他握住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指尖,影山的手指是冰冷的,却没由来的让他觉得生命的温暖正在无私地倾注到他的身体里。他像个领航员把他救出了充满霓虹与噪音的世界,然后又像一块罗盘嵌进了自己没有方向的生命里。影山茂夫在第一缕曙光照射到海面时站起了身,夜晚的航行已经结束了,远去的航船将要在黎明时分回到停泊的港湾。花泽辉气也站起了身,他和影山一起朝回走,他知道第一班开往城市的列车已经开始了运营,街灯正在一盏盏熄灭,在昨晚那个美好的刹那停止的时间不是凝固的永恒,无情的时钟就要重新开启不息的转动。花泽辉气与影山茂夫的家在两个方向,他们从岔路的车站开始,就要走上两条不同的路。他们马上就要告别,然而没有人准备说出再见。花泽辉气知道在刚刚过去那个晚上,有两帆孤独的船在茫茫的海上相遇了,它们迥异的航路在那里交叉,随后分离。没有哪两艘船能陪伴彼此走过航线上的每一海里,一次擦肩而过的相遇就已经足够幸运。何况他们知道航船的水手在转瞬即逝的夜里记住了彼此桅杆上飘扬的旗,再次重遇时,它们必将认出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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