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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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船 / 94line

水晶船

# 94line无差

# 近未来设定

听到机械锁从锁眼里弹出的声音时,我已经站在金南俊的房门口敲门一分多钟了。反复弯折太多次的手肘肌肉和腕关节有些酸痛,这间破厂房没有拉电,自动门铃安在斑驳的墙上像个摆设,内里全都发霉溃烂的木质结构是上世纪的遗迹。金南俊花了半天才弄开门锁,我猜他是急急忙忙地转错了方向,他脑袋上的一头粉发从门缝里钻出来时乱糟糟的,过时的黑框眼镜歪挂在鼻梁上,角度诡异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去。

“您好,请问您是金南俊先生吗?我是您半小时前在B平台下单订购钟点服务的性爱机器人J-Hope,我的服务代码是940218,很高兴为您服务。”

“您说您是什么?”

“我是工号940218的性爱机器人J-Hope,很高兴为您服务。”

“可我从没有下单过这种服务?您是不是走错人家了……”

“这是您的订单号,”我打开了手腕上的电子终端器,金南俊眯着眼睛盯着蓝屏投射,表情难以置信,“如果您还有疑问的话,这边是您的市民证号码,您可以亲自确认一下。”

“啊…我想大概是金泰亨那小子订的,”金南俊挠了挠头,“出城那天我的市民证就被我掰了,金泰亨拿我的号码弄了张假的证件方便自己网购,他番外地出身,没有市民证不太方便。我真的没有预订过这类服务,金泰亨估计是想耍我玩,J-Hope先生您先请回吧,我会支付订单金额的,您不用担心。”

金南俊道歉时腼腆地笑了,酒窝软绵绵的很是可爱。我差点没绷住营业用的标准微笑露出牙齿,他和资料上长得不太一样,证件照上的他很锐利,真人却像一颗樱花味的小熊软糖,温和的草食动物,对世界无害,天真善良地爱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订单的金额已经预先支付好了,但很抱歉我不能现在立刻回去。”我回答说,“我们公司在每个业务员身上都加载了定位程序,按照规定我必须在这里待够一小时。您知道给番外地提供服务的都不是什么正规机构,违规的代价非常高昂,希望您可以谅解。”

我说这话时的语气可怜兮兮的,用的是性爱机器人应该熟练的可爱音调。金南俊看上去有些困扰,这些自己选择住在城外摇摇欲坠的房子里的家伙多半是高塔之下的反抗分子,他们的房间里总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立正看金南俊左瞧右盼地纠结了好一会儿,他似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如果您不方便的话接待的话,我在廊道里坐一小时就好,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这样也不会打扰到您,”我服软地加了一句,金南俊显然动摇了,“如果您是顾虑保密问题的话,其实您大可不必担心,我这样的一代机出城提供上门服务本来就是非法的,条例早就禁止了此类行为,我们有共同的利害关系。”

“禁止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五年前,您不知道吗?”我有些讶异,“现在能提供上门服务的都是廉价大批量生产的二代机,开机之后三天内它们就会自动停机,届时工作人员将进行回收入厂再设置。一代机如今只被允许在城内的红灯区营业,寿命太长的机种接触过多人类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原则上我是不能穿越电子海抵达番外地的。”

金南俊听我说完解释后叹了口气,他一边咕哝着新保护法的堕落一边笨拙地打开了房门,他的房间很乱,稿纸录影带展册全都散落一地,只有单人床上还能勉强落脚,一只半身高的傻熊呆坐在床单上,头枕着灰墙纯真地凝视这个嘈杂的世界。我本想在地上随便找块地方坐下,但金南俊执意让我坐在小熊身旁,他气鼓鼓地说不能对客人无礼,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算是哪门子客人,但绅士风度总是可爱的。

“您是写小说的吗?”我调整了一下姿势盘起腿问,“这里有好多书,它们都是我没见过的,准确地说我其实没怎么见过实体书,城里的人类们说这是一种类似于乡愁的东西。”

“如果您是一代机的话,您出生时书本还没有完全灭亡。”金南俊拉开了书桌前的椅子坐了进去,“不过没错,这确实是类似于乡愁一样的东西——就像这间旧印刷厂,外观看起来是倒置的梯形,它滑稽的像艘船却永远渡不过电子海,黏稠的雾在城市中心的高塔放射而出的粉光里变得像一个颗粒状的梦境。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被困在这儿三四十年了,我曾经写过小说,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我给洗衣船里的住民写点社区通告,他们多数没上过学,空闲时我还会自己写点文字权当消遣,但都不值一提。”

“可是您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您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比喻,”金南俊说,“或者是一种错乱,就像您忘记了书的存在,我想您应该见过它,二十一世纪的前十几年我们的过去还没有完全被遗忘……”

“Hobi,”我打断了他,“您可以叫我Hobi。我想懂得您的意思了,我是说我的记忆区块大概是有轻微的错乱,我前几年出过事故撞到了头,这是我的时间轴一团浆糊的原因。”

金南俊并没有因为被突然打断而生气,他温柔地按某种频率叩击桌面,窗外的迷雾也变了颜色,棉花糖似得暗粉变成了紫色,高塔换了光源。紫色的激光让雾更浓了,番外地每个荒芜的角落都沐浴在梦幻里,废弃的旧工厂和没完成的现代雕塑,难以理解的建筑物,还有被机械抛弃的人类。我蜷缩身体往大熊那边靠了靠,它柔软的毛绒很舒服,我抱住它鼓鼓的手臂蹭了蹭,金南俊被逗笑了,他的酒窝很深。

“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他轻声说,“我很爱他,我的父亲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不像我有时显得过于天真。有关旧时代的一切知识都是他教给我的,我的语癖听起来苍老可能也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总和我说真正好的生活是在高塔之外的,说他年最喜欢的诗人画家年轻时都曾住在一间洗衣船一样的钢琴厂里,那是在巴黎,遥远的二十世纪。”

“您很爱他。”

“是的,我很爱他。”金南俊沉默了一会儿,寂寞可能是沉默的原因,“那个破钢琴厂的名字就叫洗衣船,父亲说那里孕育了人类文明一个新的时代。我刚从城里出来时就想找一个类似的地方,幸运的是没花太大力气我就找到了这里。一群野孩子在印刷厂的废墟里打打闹闹,没有电闸,时不时停水,对我而言足够完美。我问金泰亨的母亲能不能在这儿安家,她说不用付房租,直接住进来就行。”

“我听得出您真的很爱您的父亲,”我说,“人很难爱得这么简单。”

“您难道没有爱过谁吗?一代机现在应该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想一两个总是有的。”

“我没有,”我摇了摇头,我不希望金南俊总问过去的事,“至少我记得没有,可能是我之前的记忆都被撞没了,况且我认为我大概不该拥有这种感情。”

“又是新条例的规定?”金南俊没忍住笑意,他眯着眼睛问我,我点了点头,“好吧,看来您真的是把记忆全撞没了,满脑子都是狗屁不通的新条例。”他接着说,“我觉得无论是谁都有权利拥有爱这种情感,您看过索拉里斯星吗?很遗憾您只剩半小时了,电影很长,我们看不完它,这是我父亲最喜欢的片子,我也很爱它。”

“它关于什么?”

“关于人和爱,”金南俊站了起来,他有些激动,“索拉里斯星是一片拥有自我意识的海洋,就像窗外弥散的电子海一样,它会为每个去到那里的访客制造一个记忆的幻影,可能是你逝去的妻儿或母亲。幻影是永生的,人总会惧怕它,失去多时的爱在异乡降临是不可知的恐惧,但幻影是永生的,脆弱的人类摆脱不了它,就像一艘搁浅的船或蓝鲸。”

“那个幻影爱那个人吗?”

“它无条件地爱,像是某种爱的机器。但渐渐地它会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人,没人说得清这是悲剧还是喜剧。”

“但它本质上不可能是人,”我反驳道,“不过它如何变得像人?我很好奇。”

“她会渐渐懂得感情。她会知道她没有缘由的爱是普通人类所无法承受的。万幸的是电影的主角是一位尊敬爱的人,可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在折磨那个男人,她爱他,所以她选择了死亡,解脱唯一的可能。”

“但它是不朽的。”

“对,她是不朽的。”

金南俊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又坐了下来,盯着窗外的迷雾从紫色变成深蓝,这是大海的颜色,我想起金南俊说索拉里斯也是一片海,也许他被蓝色吸引了注意力,也许他只是累了,不想告诉我猜得到的结局。我从床上站起身走到他旁侧,他的书桌上堆满了作废的诗稿和给这艘破船上的小孩写的科普读物。我把手轻轻搁在他的肩上,金南俊突然回过头,我们的目光交叠在一起。

“您准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干写什么吗?我是说既然您已经支付了费用了,被划的应该是您的信用卡,您真的不做点什么纪念一下这特别的一天吗?”

“我不知道……您觉得这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这是我的工作,您忘了吗?”

提出邀请时我其实挺心虚的,说到底我并不擅长与人亲密。金南俊愣了几秒,他鼓鼓脸颊看了眼床上的傻熊,避嫌似得把它抱到了门外面去。我装作熟练地把金南俊压上了床,他却只是牵着我的手,手心汗涔涔的,十指紧扣想不出下一步的动静。我们就这样手牵手滑稽地坐在他白色的床单上,金南俊的眼睛始终聚焦在挂在墙对面的时钟,他一秒一秒跟着我的脉搏默数,我手心也有些出汗了,因为紧张或是燥热,但金南俊好像并不在意。

“还有十分钟Hobi就能走了,真的辛苦你了。”金南俊说,“不过在此之前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了一次,还被迫听了个奇怪的故事。”

“我叫J Hope,工号940218,刚进门时您就知道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笑了,用的是哄小孩子的语气,“第一代产品是没有脉搏的,而且爱是他们的本能,没有哪个第一代机器人没有爱上过哪一个人类,正因如此他们都是残次品。爱被刻在他们的出厂程序里,那是撞坏脑子也抹不掉的东西。综上所述,我知道你出生时一定不叫J Hope,你有自己的名字,而我想用那个名字称呼你。”

“好吧……我叫郑号锡。”

其实我不本该告诉他我真正的名字,但现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金南俊看上去很欣慰,他又摆出了那个温和的微笑,像是一点都不因被欺骗而生气。时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我心不在焉地抚摸着金南俊粉红色的短发,他没有再说话,我们都在等待某个时刻,像索拉里斯星幸福的仅仅五十秒的宁静。

当指针指向五点时,我关掉了金南俊头顶的开关,这是一代机特有的机械设计,RM瞬间垂下了头,不省人事地悄悄睡去。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拖到停在门外的警车上,关于它有个很烂俗的故事,一位名叫金南俊的小说家出于寂寞买了一个代号RM的性爱机器人,他教了它很多一代机不该学的东西。当然,高塔勒令他将RM遣送出境,可是不愿听从命令的小说家在管理中心来回收废品前为它编写了一个程序。程序规定RM每隔五年就会强制清空一次记忆,堙没本性的电子海里本能的爱太过危险,但外行的程序多少不太完备,RM偶尔会记忆错乱,正如它永远搞不清自己的年龄。

番外地的空气又一次变成高饱和的粉红色了,我把着方向盘努力认路,后视镜看不清路况,RM的那间破房子在雾里看起来真像一艘船,镶嵌在墙上的玻璃闪闪发光,如同珍贵的水晶。其实我知道RM说的故事,我们这些从事回收工作的人类都接受过高塔的集中教育,但上世纪的片子太催眠了,我搞不懂RM说的前因后果,只模糊地记得结尾。电影最后,那个悲怆地爱人的心理学家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故乡,只是那个故乡或许只是索拉里斯星补偿给他的一个梦境。他早逝的妻子的幻影消失在了庞大未知的意识里,人造物不可解的爱被一种更大更无私的爱宽恕了,我还记得培训老师说那段的影像的背景音乐是巴赫的众赞歌,曲名是“主,我呼唤你”。

“RM,你说我这样的人也能拥有爱吗?”

我轻声问副驾驶座上乖巧的RM,它当然没有回答。实际上高塔并没有要求我将它带回去,我只是去回收它,金南俊上周在疗养院去世了,因为旧条例尚未废除,高塔不能处理有主人的一代机,但现在RM没有主人了,它也等到了回家的时刻。我继续在雾里开着车,快到番外地的边境时,我下定决心按亮了RM的重启键。没几秒RM就醒过来了,他笑着看我将车开进了冷冰冰的城市,我也笑了,据说它会无条件地爱系统重启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我叫郑号锡,”我说,“很抱歉有一个噩耗要告诉你,你的父亲上周离世了,高塔有了新安排,从今往后你会和我生活在一起。”

“我叫金南俊,”他回答说,他的眼睛里含着泪,“这个名字是父亲年轻时给我起的,我很爱他。我想见他最后一面,我猜是不是已经晚了?”

“是的。”我点了点头,“很遗憾高塔已经埋葬他了。但从今天起我会像他那样爱你,如果我做到了你能试着爱我吗?这不是命令或者要求,我只是想……”

“……我知道,我都知道。”

金南俊有些悲伤地说,不知为何我也哭了,金南俊用指尖拭去了我的眼泪,他轻轻地吻上我的脸颊,仿佛是继承的仪式。现在,我们已经看不见城市与郊野的边界了,高塔柔缓变幻的射线打在我们单薄的身上,我知道此时此刻金南俊正没有理由地爱着我,汽车还在往前开,像驶入一个糖果色的梦境。


End.

 

题目的水晶船是the doors的歌the crystal ship,提到的洗衣船指的是毕加索和阿波利奈尔年轻时曾经待过的住所,索拉里斯星是塔科夫斯基的飞向太空,是我最爱的科幻电影。这篇写得很粗糙,希望大家读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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