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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食与空腹 / 安雷

 饱食与空腹

 # 寄宿学校趴

雷狮打开洗手间的木门时并没有料到走廊上有人,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倚在墙上,他在看到雷狮的同时凑了过来,微微弯腰向夜游的学生示意。雷狮本想无视他直接离开,却被男子真挚的眼神留在了原地。陌生人关切地拦下了雷狮,他小心翼翼地发问,生怕冒犯到面前这位眼角泛红的年轻人。

“请问您身体的状态还好吗?我路过时听见隔间里动静挺大的,不知道您需不需要帮助?如果我侵犯了您的隐私的话我深感抱歉,但是我觉得就此忽视您的痛苦是不好的行为,请您原谅我轻率的决定。”

“啊……我只是胃不太舒服,今晚食堂的饭菜太油腻了,我不太习惯。”

“您确定不用我陪您去医务室吗?”

“不用了,我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那我就祝您早日康复吧!啊,对了,能请问一下您的名字吗?我到这儿来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您……”

“我叫雷狮,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回寝室了,再次感谢您的善意。”

路过的好人迟疑地点了点头,满嘴谎话的骗徒假笑着向他道了谢,就头也不回地离去。那位先生的声音很好听,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完美契合了他绅士的形象,彬彬有礼,宠辱不惊。雷狮刚才确实在马桶里吐了,但过剩的油脂并不是诱因,他随口诌了一个答案想搪塞过去,陌生人似乎也对此十分信服——他紧绷的神色在听到雷狮的辩解后放松了,前倾的体态也回到了原位。从走廊的起始匆匆逃回尽头的雷狮在打开寝室门的瞬间就原形毕露,他大骂了一句操,恶狠狠地把替罪羊摔了进去。

“你们有谁知道我们学校是不是招了转校生?一米八左右,褐色头发,很帅。我今天居然遇到了一个不认识我的人,简直匪夷所思。”

“这学校里还有不认识雷老大的?”百无聊赖的佩利从床上伸了个半个身子出来,他嘴里嚼着零食,口齿模糊不清,“我好像没见过这号人,帕洛斯你知道吗?”

“雷狮你是在哪儿遇见这人的?”

“值班室旁边的教师洗手间,就走廊最那边。”

“你确定你撞到的是学生吗?”接过话茬的帕洛斯从一桌异端经典里抬起了头,“不认识你但又符合你描述的人只有安迷修了,他是新来的神学老师,你是多久没去上课了?”

“这学期一节课没听过。”疑惑得到解答的雷狮吊儿郎当地走到帕洛斯旁边,他随意翻了翻室友的那堆书,毫无兴趣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新来的教授?那原来那个老变态呢?被学校开了吗?”

“他月初就被搞下去了。”佩利插嘴道,“玩小男孩玩过头,被家长发现顺手就举报了。不过维德确实是骚,干他真他妈带劲,他也转学了还挺可惜的。”

“不转学还怎么样?继续留在这儿被我们搞吗?佩利你是不是傻,我们的花样可一点不比那老头少。不过少了个玩伴确实挺遗憾的,得找个新的了,雷狮你最近有物色谁吗?最好来个野一点的,驯服让他变成我们的奴隶才有双倍的乐趣。”

“安迷修怎么样?”

雷狮没过脑就丢出了刚知道的名字,他、帕洛斯与佩利三个是全校的好学生们最避之不及的恶党,无所不为百无禁忌,耗费着青春游戏人间。雷狮是雷家的三少爷,平时课不听作业不写,成天就想着溜到外面去喝酒玩乐找女人,偶尔待在围墙里就是没完没了地捏软柿子,差遣跑腿勒索钱财都是小事,胆敢违抗就和你来阴的,围殴轮J从上面施压让你毕不了业辍学回家,后台硬得没人愿意搅和进他的暴行。帕洛斯看似人畜无害却一肚子坏水,他不喜欢亲自欺负人却喜欢看猎物一步步堕落,浸淫于异端邪说中的骗徒狞笑着躲在雷狮身后,谁要是落入他的罗网,便再无逃脱的可能。佩利是三人中最单纯也是最危险的,头脑简单的猎狗是体育特招生,丰盛的肉体里用不完的精力全被倾倒进了饥渴的拳头,不见血不断根骨头他绝不会停手,食物链中的弱者见到他都会瑟瑟发抖,只怕哪日走了霉运,被他生吞活剥。横惯了的雷狮说话也肆无忌惮,可这次他胆大包天的设想被帕洛斯的一声冷笑否决了,白发的青年难得和雷狮唱对台戏,恶徒之首倒是很好奇个中原因。

“安迷修?你疯了吧雷狮,那位大人物我们可搞不定。”帕洛斯站起身说,“十五岁破格被招进A大神学系,一路读到博士二十五岁毕业,大学里写的论文在学界都出了名。他本来是要直接被A大聘用为教师的,副教授估计也就是几年的事情,可他本人却说要先来基层看看年轻人的信仰状况,才莫名其妙跑到了我们这里。安教授的后台可不比你软,雷狮你可得想好了再动手。”

“那就算了。”雷狮叹了口气,“骨头太硬吃着牙疼,那我们这次就找紫堂幻吧,他小子唯唯诺诺也不讨谁喜欢,就这么决定了?”

“他不是紫堂家的少爷吗?你确定要搞他?”

“我们这回不搞那么大,来点简单的,让他吃不成晚饭就行。”雷狮眯着眼回答了帕洛斯的质疑,“话说回来,安迷修这人怎么样?你平时可不会对老师那么上心。”

“总的来说他是个好人。”重新坐回书堆里的帕洛斯沉思了一会儿,“不过安迷修挺好玩的,我最近最大的乐趣就是和他辩论,他对乱七八糟的异端都有了解,上课不仅不绕开被逐出教会的信者还会开放讨论,和那些死读书的老顽固可不一样。”

“这么说你还挺喜欢他的?被帕洛斯喜欢的老师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喜欢算不上,”从不关心正典的问题学生瞟了雷狮一眼,“你要是感兴趣明天去会会他不就得了?本学期第一堂神学课,反正也浪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八卦心得到满足的恶徒没有直接答应帕洛斯的提议,他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便大摇大摆地闯进了神学课的教室。本年度里第一次在课上见到雷狮的同学们都在窃窃私语,他们好奇是什么风把这位混世魔王吹来了他最讨厌的神学课,处于焦点中心的那位倒是没事人似得把脚高高翘上了课桌,拿椅子当沙发前后摇晃,不亦乐乎。

准时报到的安迷修一进门就看见了后排的雷狮,他在一群规规矩矩的学生的环绕下太过显眼,乱穿的制服与死板的校规格格不入,放肆的坐姿则更是卓尔不群。虽然安迷修作为教师有纠正雷狮仪表的权力,但他并不太在乎这些外表的琐事,他的视线与雷狮交汇又错开,安迷修在相安无事里回到讲台,立即开始了新一课的授业。

“今天教室里好像有个新面孔,无论这位先生是否有志于精进学业,我都欢迎他的到来。迈进课堂就是值得庆祝的第一步,我希望我微不足道的一点努力能使这位先生在这里坐久一点,叛逆的灵魂自然向往自由,将它尽可能地导向正道便是我的责任。”

以近乎完美的风度安抚了因雷狮而起的骚动的安迷修在说出这些话时并没有看着主人公,他环视教室照料每一颗尚未成熟的心,像个真正关怀那些贫瘠的灵魂的人。雷狮破天荒地收起了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他并不是想给安迷修的面子,而是切切实实地从心底升起了对此人的兴趣。今天的课题是马克安,异端中的异端,一个声称正义的上帝与拯救者的上帝是两个人、根据自己没由来的自信“矫正”经文的疯子。雷狮从帕洛斯那儿听说过他,他没想到安迷修真的会把教科书绕开来都来不及的人当成专题,他大概深信青年人在了解一切选择肢后进行的判断才是真正理智的,哪怕这些危险的学说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可能将摇摆的学子引入歧途。

安迷修课上得不错,就算是不学无术的雷狮也能从周遭的空气中感觉到这点。从前的神学课总是没有一丝生机的,已经被辞退的那个老变态在台上说这些自己都不信的屁话,道貌岸然地劝勉年轻人要走正道,腐烂透了的脑子里估计只有小男孩鲜嫩的肉体。新来的天才教授不做价值判断,他把每一种思想摊在你的面前,从源头到后世一一解释,笑着应答所有出格或愚蠢的问题,雷狮知道他是真心的,因为毫不遮掩的恶徒最熟悉的就是带着假面的人。讲台上的安迷修滔滔不绝地倾注着自己的知识,他说那异端太崇尚爱,不允许任何严苛与偏袒出现在他的神身上,但他的胃口太大了,匪夷所思的篡改只能被愤怒的主教们解读为荒谬,尽管他的幽灵至今还盘旋在正典的上空。

雷狮在最后一排漠不关心地听着,他居然觉得有些饿,他也是不曾体味过餍足的人,食物也好喜欢的东西也好只要雷狮如果想要,就会贪婪地将它们全部夺取,无论罪行的后果有多骇人听闻,年轻的坏学生都只放肆地遵从自己的心意。安迷修一个不经意的描述唤醒了他,无度者必须被驱逐出境,俗世的规则容忍不了一个离经叛道的疯子,可这一切都不妨碍那人对主的爱是世间最强烈的。雷狮莫名觉得自己与黑板上写着的那人是类似的,他不屑于试探正常与疯狂间模糊的边界,雷狮直接越过它,然后拿他正值青春的身体付昂贵的赎金。雷狮不知道饱腹是怎样的体验,他的灵魂深处始终有一处是空的,他的胃袋总是感到饥饿,咕噜噜地提醒他生命里那过剩的热从来都不是被白白给予。

下课铃响起的那一刹那雷狮就站起了身,他在众目睽睽里走出了教室,全然不顾安迷修被他堵在嘴里的那几句结尾。年轻的教授本想叫住他询问他的去向,但雷狮走得太坚决,安迷修也只能望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苦笑两下,程式性地结束了今天的讲解。帕洛斯在从狭窄的教室门间鱼贯而出的人群中叫住了他的教授,安迷修在短短的两三周里已经熟识了这位好学的先生,他明白帕洛斯脑袋里装着的歪门邪道是危险的,但他也欣赏他的狡黠——安迷修知道这所学校里的学生并非每一位都是信徒,帕洛斯显然不是,但闪着光的智识并不会因此而有任何衰减。

“请问您今天是有什么问题吗?我很乐意解答。”

“啊……我今天找您不是为了学术上的事,”帕洛斯微笑着说,他的脸上点缀着精致的歉意,“我想问雷狮,就是那个大摇大摆走进来又出去的人,没有让您觉得不舒服吧?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替他为他不合礼节的地方向您道歉。”

“我认识雷狮,之前出于某些机缘巧合也见过他一面,相较于我从其他教员那儿听到的骇人听闻的传言相比,我觉得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叛逆。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追责他的,谢谢您如此关照他,请您安心。”

“……那就好,非常感谢您。”

帕洛斯装模作样地收拾了一下手中的材料,他当然不是因为关心雷狮才来问安迷修这些过家家似的问题,他想试探一下安迷修对他们这群混世魔王的态度,结果令人喜悦,他也就完成了目的。当心怀鬼胎的骗徒欠身准备离开时,他的神学老师却又把他叫住了,安迷修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继续,却还是腼腆地开口,问出了怎么看都有些奇怪的问题,

“帕洛斯先生,请问您之后有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下真实的雷狮先生,我对他的状况有些担忧,希望您能配合一下?”

安迷修以极快的语速说完这些话后就再没有开口,帕洛斯狐疑地点了点头,答应了安迷修的请求。雷狮与他的关系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亲密,恶党们不过是松散的联盟,帕洛斯是被雷狮性格里危险的一面迷住的,他自然也不吝啬于分享他的所见。

“我进了学校不久就认识雷狮了,他是雷家的三公子,惹眼得很。我本来并不想招惹他,但奇怪的人多少会互相吸引,他在我某次上课顶撞了老师之后主动跑过来说想和我交流一下,我没多想也就答应了。”

“您是因为授课的内容和那位教授起冲突的吗?”

“是的,您知道我的性格,但这所学校的规章并不允许这种行为,您算是我见过最开明的先生了。”帕洛斯接着说,“雷狮看上去只是个顽劣的纨绔子弟,事实上他确实是,但他的个性里还有些其他东西。一般人作恶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后果,也会因此有所收敛,但雷狮不是这样,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不顾所谓的报应,有人说这是他丰厚的家底给他的底气,但我却觉得不是这样。”

帕洛斯停了一会儿,他在观察安迷修的脸色,和蔼的教师似乎并未对他们的恶行产生什么兴趣,他不像是那种会将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捅到校委会那里去告发的人。本还战战兢兢的帕洛斯壮了胆,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什么糟糕的事情都做过,年轻人为了取乐总会欺软怕硬地干些荒唐事,我想您应该也知道。通常我会出点子,雷狮几乎每次都会把我的设想加倍疯狂地施行出来,我劝不住他,逃课打架欺负不合群的学生在寄宿学校里说实话都是再常见不过的,可只要是雷狮在干这些稀松平常的坏事,损害就会脱缰野马似得扩散。出于性格关系我并不喜欢把事情搞大,雷狮有时也让实在我很困扰,希望您不要介意这些从我这儿听到的污秽的东西。”

“过去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但我希望将来您能别参与雷狮的暴行了。”安迷修郑重地握住了帕洛斯的手,以真诚的有些滑稽的语调说,“如果从前您是因为无聊而选择走这条路,那么现在我时刻都可以与您交谈论辩,只要这能使您远离恶,我在所不辞。”

被寄予厚望的骗徒尴尬地回应了安迷修期待的目光,他这下真准备走了,可内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在盘旋不定。帕洛斯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将它摆出来,他可能会走得太远,但模棱两可的胶着更使他心神不宁。安迷修像是察觉到了帕洛斯摇摆的情绪,他鼓励地望着他的学生,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安迷修老师,”妄言的骗徒还是决定开口,“您说您担心雷狮的状态,这状态到底是指什么?我和雷狮住同一个寝室,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啊?”

“啊,我之前从的宿管老师那儿听说他吃得很多,多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吃得多?”帕洛斯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这么想雷狮吃得是很多,我平时不怎么吃晚饭,我的那份都是给雷狮的,但他除了从我这儿拿一份之外好像还会从其他地方搞来别的食物。不过我没见他吃过东西,他好像不太喜欢被别人看见他进食,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享受浪费的快感还是怎样,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有点在意,您不用担心。抱歉耽误了您那么久,祝您今天生活愉快。”

“也祝您生活愉快。”

丈二摸不着头脑的帕洛斯在临走前发现安迷修的眼睛暗了一下,但他没有太在意这些,他不愿为与自己无关的琐事费心,就自顾自离开了房间。帕洛斯并不知道那位值得尊敬的神学教师在想什么,雷狮吃多少东西与他那些不着边际甚至幼稚的恶德毫无关系,唯一可能的联系就是他那无底洞似的胃把所有塞进去的都一比一转化成了他脑子里匪夷所思的逾矩行为,那张没有节制的嘴就是他灵魂的象征,吞噬所有,只求片刻欢愉。独自留在教室中的安迷修在送别帕洛斯后却像是明白了什么隐藏的联系,他在讲台上来回踱步,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连声叹气,仿佛他方才在乱麻似的世界里抓住了躲藏于帘幕后的逻辑,却不想直视与此相对的残酷的真理。

雷狮再次见到安迷修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被帕洛斯提示了新教授的打探后,雷狮翘了几周课,觉得风头过了就又重新坐了回去。大度的安迷修在课上并没有对难得驾到的雷狮表现出责怪或不满,他只是一如寻常地授业,幽默地与男孩子们互动,好像最后一排的雷狮也是规规矩矩地来听了每一节课的学生之一。

神学教授这次的课题是俄里根,年轻的安迷修又讲了一个异端,可这个却与上一个天壤之别。今天的主角是一位节制的教士,雷狮挂着戏谑的笑审视他无聊的清规戒律与自断命根的愚行,故事里的那个傻子居然相信人会为他在上辈子所做的恶事买单,人性在他那里崇高地闪着光要普照世界,被定为异端后还执着地坚信每个人都能从那一无所有的生活中寻到芬芳的吸引力。被逗笑的雷狮在窝在座位上笑得肚子疼,他隐隐觉得安迷修就是这类人。可这次雷狮没法在下课铃一响起时就以潇洒的身姿嘲讽他清正的教师了,安迷修在学生们喧嚣着离去时点了他的名,且语气不容抗拒。

“雷狮先生,请您下课后来一次我的办公室,我有些日常事物想要与您商讨,希望我的请求没有打扰到您的时刻安排。”

安迷修天蓝色的双目直视着雷狮半眯深紫色眼睛,他们在沉默里对峙,直到雷狮不屑地站起身,挑衅得走向假想的敌人。安迷修没有理会雷狮小儿科似得的激怒,他一言不发地带着问题青年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他整洁的过分的书房,请贵客在小沙发上坐下,为他泡了一壶苦茶。安迷修拉开了窗帘,中午的阳光泼洒进缺乏生气的办公室,雷狮好奇地环视安迷修的领土,这儿除了书几乎什么都没有,他难以想象一个活人能快乐地生活在此等无趣的牢笼里。被邀请的恶徒在喝了一口安迷修递上的茶水后毫无风度地把苦茶吐了出来,他等不及了磨磨蹭蹭的斡旋了,便率先出击发起了进攻。

“安迷修先生,请问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之前听说您向帕洛斯问了一堆有的没的,我还挺喜欢您的,请别让我因此讨厌您啊?”

“昨晚紫堂晕倒了,”安迷修语气平淡地说,“他最近有自然科学的实验项目,明明非常忙,却一直没好好吃饭,昨天被送到我的值班室时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我实在是不忍心看。”

“这事和我有关系吗?”

“我有问紫堂晕倒的原因,但他拒绝提供任何信息,不过把他扶来的金说是你抢了他的饭菜,您这样做已经快一个月了,是吗?”

“是又如何?”雷狮翻了个白眼,“您准备处罚我吗?你的桦木条呢?你是准备打我后背还是打我手心还是关我禁闭?别告诉我你安迷修只有这点能耐,那我可真是看错你了。”

“我并不准备处罚你。”安迷修摇了摇头,他坐到了雷狮的对面,平等地注视着他,“雷狮先生,虽然这个问题很突兀,您热爱你现在的生命吗?”

大权在握的神学教授面色深沉地向脑中空空的欺凌者提了一个与他的恶行毫无关系的问题,雷狮迟疑着点了点头,又挂上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他不知道安迷修在打什么算盘,见招拆招随机应变是他的信条,他有掌控主动的自信。

“那么雷狮先生,能请问一下您的理由吗?”

“这能有什么理由,我在青春的时候又最漂亮的脸蛋和最轻盈的身体,我有资本胡作非为,却能因为那耀眼的年轻被简单原谅,再厌恶我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我是美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吗?”

“年轻的生命可不仅有这些。”安迷修反驳说,“除了你所提到的快乐,最盛时的灵魂还能尽情地掌控他的肉体。理智从没有那么有力,规划都是能被实行的,目标都近在咫尺,人名副其实地是自己的主人,这种快乐是我所喜悦的,您可曾体会过它吗?”

“我不屑于体验它,我可没时间把我宝贵的生命浪费在这种事上。肆意耗费珍贵的东西再拼命把它填满才是我的追求,血液中的活力眼睁睁地流逝又回来使我兴奋——你可别和那群老头一样用屁话来说服我,你懂得这种感觉吧安迷修,我知道你懂得。”

“那不停的吃就是你的方法吗?”

“这只是其中之一。”雷狮说,“打架逃学上床都是,但进食尤其让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看着粗俗的养料一点点被嚼碎咽入喉管,感觉缺乏活动的胃袋一点点被食物的残骸撑开,明知道自己吃不下了却还要再赛进去一点,不知餍足的饱腹近似于我的哲学。你知道我这种生来什么都有的少爷总觉得生活乏味,你难道想剥夺我这点无伤大雅的爱好吗?我以后不会再抢其他人的东西吃了,我保证,现在的教师也管得太多了吧……”

“我并不准备对你的暴食发表什么评论,我只想问在你确定将吃作为消遣之前,你还试过什么其他方法吗?”

“这倒是试过不少,长时间的饥饿,尽可能短的睡眠,自我拘束限制活动范围,我试过好多,我都数不过来了。不过最嗨的应该就是割开伤口看血流出来吧,但我是会留疤的体质,我不能容忍我的身体上残存这些肮脏的痕迹。”

雷狮眉飞色舞地一个接一个说,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安迷修的脸色越来越暗,他陶醉在自己无时不刻不在流逝的生命里,用近乎于狂喜的快乐炫耀每一种精神或肉体的亏损,完全忽视了他所提到的那些东西都远离于他自诩最为热爱的盈满。逻辑的漏洞隐藏在深渊里窥伺着雷狮,但安迷修还不准备立刻拆穿雷狮的伪装,他想换个角度入手,尽可能为这位骄傲的先生留有最低限度的尊严。

“我懂得您对美的尊重,我在年轻时也曾过激地追求过生的感觉,我听从过鞭笞派的教导,在身上留下过无法抹去的伤疤,我将它看做无知的学费,但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容许这种丑陋。”神学教师坦诚地对雷狮说,“您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那次狼狈的相遇对您而言是一场意外,我猜这是因为您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点的值班室会有老师出现。此前周一当班的老先生从不住校,你便趁此机会跑去那里。且不论您去那儿干什么,您因为长久缺课所以不知道我的到来,自然也就也不知道调换的值班表,于是您就在那个周一的晚上撞见了我,我说的没错吧,雷狮先生?”

本来还嘻嘻哈哈的雷狮在安迷修冷静地无懈可击的叙述里渐渐凝固了,他没想到自己周密计划的漏洞被那位看上去并无心于这些琐事的神学教师发现了。虚张声势的恶徒有种不好的预感,安迷修那双纯澈的眼睛可能已经看见了比这更多的东西。雷狮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能干笑着以乏力的声音地回击,

“您说的都对,可那又怎么样?您找我就是为了这种事吗?”

“我接下来想说一个猜测,请您保持一位成熟的绅士应有的冷静。”安迷修轻轻地说,他居然看上去有些悲伤,“我怀疑您那天在洗手间呕吐根本就不是因为食物的油腻,您是在催吐。真正吸引你的并不是饱食所带来的快乐,您痴迷的是呕吐时近似于窒息的极限与胃酸翻腾而上的酸苦,是止不住的生理性的泪水与快要将人压倒的负罪感,这些东西才近似于你在陈述中提到的那些过去曾尝试过的折磨。您的手正在颤抖,我想我应该是猜对了。”

雷狮愤怒地瞪着安迷修,他的眼睛凸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手指与脖颈无法控制地抖动,他觉得恶心——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被无情地揭示出来还被施以怜悯,他沙哑的喉咙第一次在安迷修面前挤出了咒骂,他知道那位教师在说出这些屁话前已经做好了准备。

“安迷修我C你妈,你真他妈让我恶心,高高在上的嘲讽我对死的爱很好笑吗?狗屁活着的欢愉,人在出生时就都被死亡扼住咽喉了,我拼命地活就是为了在最好的时候死。可这样的刺激还不够,我想时刻拥有这美好的阵痛,让它从平庸与乏味里接管我的身体。你又高尚到哪里去了呢?鞭笞派可没我潇洒,伤痕太丑了,那种痛是软弱的证明。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摆脱肉体的规则了,你心里的准则像尺一样掌控你的生活,你靠它将最丰盛的年华延长再延长,可这种疯狂的理智在我看来和垃圾没有区别,安迷修,你他妈倒是说话啊?”

“我并不想贬低你的选择,”安迷修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提醒你是因为你热爱皮囊的美——我猜你可能不知道,催吐的胃酸会渐渐腐蚀你的牙齿,它们将变得粗粝然后松动;它还会灼伤你的喉咙,你动听的嗓音将缓缓消失,没入凡庸;酸液在长期的逆流后将在夜晚占据你的梦境,那反胃的感觉将缠绕着你无法入睡。雷狮,我不觉得你能容忍自己变成丑陋的怪物,可你正在这样做,我只是想将这些告知与您,它们可能听上去耸人听闻人,但选择与否是您的权力。”

安迷修在说完这一长串话后就再没有开口,雷狮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呕吐的欲望上了头,但他早餐早就消化完了也还没吃中饭,饥饿的空腹反射似地不停痉挛,突突地跳着刺激他强硬的中枢神经。雷狮无法控制地开始干呕,他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喘气,滴滴哒哒的唾液与水从他开合的口腔里掉落在被神学教师打过蜡的亮到反光的地板上,残忍地倒映出他狰狞的表情。安迷修小心翼翼地走近了雷狮,他轻轻抚慰着学生因羞辱而弓起的背,尽力用手纾解他游走在崩溃边缘的心。雷狮带着强烈的憎恶抬起了头,他狠狠把唾沫一口吐到了安迷修脸上,用冰冷无力的手掐上安迷修英挺的肩颈。被雷狮擒住的男人以最为讽刺的温柔用柔软的纸巾擦去了他嘴角狼狈的水迹,他对雷狮说一切都会好的,雷狮用最后的力气狞笑着,对此嗤之以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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